學達書庫 > 蘇童 > 紅粉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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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在無錫餛飩館吃了點三鮮餛飩和小籠包,在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老浦說,現在我就帶你回家,秋儀用一塊絲中蒙住半個臉,挽著老浦的手經過蕭條而紊亂的街市,電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萊塢的片子,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綿綿,秋儀指著廣告說,你看那對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問,什麼假的?秋儀說什麼都是假的,你對我關心是假的,我對你歡心也是假的,他們封閉翠雲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會不喜歡逛窯子。把我們攆散了這世界就乾淨了嗎? 黃包車顛簸著來到一條幽靜的街道上,老浦指著一座黃色的小樓那是我家,是我父親去世前買的房產,現在就我母親帶一個傭人住。空了很多房間。秋儀跳下車,她問老浦,我該怎麼稱呼你母親?老浦說,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儀說,咳,我就不會跟女人打交道。她們道我的身份嗎?最好她也幹過我這行,那就好相處了,老浦的臉馬上就有點難看,他說,你別胡說八道。我母親是很有身份的人,見了她千萬收斂點。你就說是我的同事,千萬別露出馬腳。秋儀笑了笑,這可難說,我這人不會裝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線。秋儀一見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裡就虛了三分。長著這種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厲害的。見面的儀式簡單而局促,秋儀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她始終感覺到浦太太尖銳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調的口音在秋儀聽來也很刺耳。 女傭把秋儀領到樓上的房間,房間顯然空關己久了,到處積滿灰塵。女傭說,小姐先到會客間坐坐,我馬上來打掃。秋儀揮揮手,你下去吧,等會兒我自己來打掃,秋儀把窗戶拉開朝花園裡俯視,老浦和浦太太還站在花園裡說話,秋儀聽見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門說,你別說謊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麼貨色,你把這種女人帶回家、就不怕別人笑話!秋儀知道這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她不在乎。她從小就是這樣,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她,說了也是白說。 從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縫三十條麻袋。其他人也一樣,這是規定的任務,縫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這群年輕女人擠在一間昔日的軍械庫裡縫麻袋,日子變得冗長而艱辛。那些麻袋是軍用物資,每天都有卡年來把麻袋運出勞動營去。 小萼看見自己的纖纖十指結滿了血泡,她最後連針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對著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淚,她說,我縫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來了,邊上的人勸慰說,再熬幾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結老繭了。結了老繭就好了。最後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個人陷在麻袋堆裡,暮色漸濃,小萼聽見士兵在門外來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號,你還沒縫完呐,每天都是你落後。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勢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縫了,隨便他們怎樣處理我了。昔日的軍械庫彌漫著麻草苦澀的氣味,夜色也越來越濃,值班的士兵啪地開了燈,他沖著小萼喊,8號你怎麼坐著不動?小心關你的禁閉。小萼慢慢地舉起她的手指給士兵看,她想解釋什麼,卻又懶得開口說話。那個士兵嘟噥著就走開了。小萼後來聽見他在唱歌: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值班的士兵走進工場,看見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繩套,小萼倦怠地把頭伸到繩套裡,一隻手拉緊了繩子,士兵大驚失色,他叫了一聲,8號,不許動!急急地開了一記朝天空槍。小萼回頭看著,小萼連忙用手護著脖子上的繩套說,你開槍幹什麼?我又不逃跑。士兵沖著那繩了,他說你想死嗎?小萼漠然地點點頭,我想死,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你讓我怎麼辦呢? 營房裡的人聽到槍聲都往這邊跑,妓女們趴著窗戶朝裡面張望。瑞鳳說,小萼,他開槍打你嗎?年輕的軍官帶著幾個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場。小萼捂著臉踉蹌著朝外走,她邊哭邊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了,除了死我沒有辦法。她聽見妓女們一起大聲慟哭起來。軍官大吼,不准哭,誰再哭就斃了誰。馬上有人叫起來,死也不讓死,哭又不讓哭,這種日子怎麼過?不如把我們都斃了吧。不知是誰領頭,一群妓女沖上來抱住了軍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們的褲襠,營房在霎時間混亂起來,遠處哨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槍聲劈啪地在空中爆響。小萼跳到一堵牆後,她被自己點燃的這場戰火嚇呆了,這結果她沒有想到。 妓女勞動營發生的騷亂後來曾經見諸報端,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聞總是簡潔籠統的,沒有提小萼的名字,當然更沒有人瞭解小萼是這場騷亂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勞動營的營部。來了幾個女幹部,一式地留著齊耳短髮,她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竊竊私語,後來就開始了漫長的談話。 夜裡小萼沒有睡好,當她意識到自己惹了一場風波以後一直提心吊膽。如果他們一槍殺了她結果倒不算壞,但是如果他們存心收拾她要她縫四十條甚至五十條麻袋呢?她就只好另尋死路了。如果秋儀在,秋儀會幫她的,可是秋儀拋下她一個人逃了。整個談話持續了一個上午,小萼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翠雲坊穿來的絲襪已經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 小萼,請你說說你的經歷吧。一個女幹部對小萼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階級姐妹。 小萼無力地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就這些,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這個態度是不利於重新做人的。女幹部溫和他說,我們想聽聽你為什麼想到去死,你有什麼苦就對我們訴,我們都是階級姐妹,都是在苦水裡泡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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