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紅粉 | 上頁 下頁


  什麼意思?就是不讓你賣了。有個妓女嘻嘻地笑著說。讓你做工,讓你忘掉男人,以後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淩晨時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這期間她連續做了好幾個惡夢。直到後來妓女們一個個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聲音扳鑄驚醒廠。小萼的身體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牆上,側臉看著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枝上的桃花蕊裡還凝結著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這時候她聽見從哨樓那裡傳來了一陣號聲,小萼打了個冷顫。她清醒地意識到一種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經開始了。

  秋儀回到喜紅縷時天已經黑透了。門口的燈籠摘掉了,秋儀站在黑暗中攏了攏零亂的頭髮。樓門緊閉著,裡面隱約傳來搓麻將牌的聲音。秋儀敲了很久,鴇母才出來開門,她很吃驚他說,怎麼放你回來了?秋儀也不答話,徑直朝裡走,鴇母跟在後面說,你是逃回來的?你要是逃回來的可不行,他們明天肯定還要上門,現在外面風聲緊。秋儀冷笑了一聲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不過是回來取我的東西,鴇母說,取什麼東西?你的首飾還有細軟剛才都被當兵的沒收了,秋儀噔噔地爬上樓梯,她說,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吞了我的東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間裡淩亂不堪,秋儀找她的首飾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沖到客廳裡,對打麻將的四個人說,怎麼,現在開始把我的首飾當籌碼了?鴇母仍然在摸牌,她說,秋儀你說話也太過分了,這麼多年我侍你像親生女,我會吞你的血汗錢嗎?秋儀不屑地一笑,她說,那會兒你指望我賺錢,現在樹倒猢猻散,誰還不知道誰呀?鴇母沉下臉說,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沒精神跟你吵架,秋儀說,我也沒精神,不過我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麼事我都敢幹。鴇母厲聲說,你想怎麼樣?秋儀抱著臂繞著麻將桌走了一圈,突然說,點一把火最簡卑了,省得我再看見這個臭烘烘的破窯子,鴇母冷笑了一聲,她說,諒你也沒這個膽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儀說,我怕什麼,我十六歲進窯子就沒怕過什麼,挖X算什麼?挖心也不怕!

  秋儀奔下樓去,她從牆上撕下一張畫就到爐膛裡去引火,打麻將的人全跑過來拉扯秋儀的手,秋儀拼命地揮著那卷火苗喊,燒了,燒了,乾脆把這窯子燒光,大家都別過了。拉她的人說,秋儀你瘋了嗎?秋儀說,我是瘋了,我十六歲進窯子就瘋了,樓下正亂作一團時,鴇母從樓梯上扔下一個小包裹,鴇母氣急敗壞他說,都在裡面了,拿著滾蛋吧。滾吧。

  後來秋儀夾著小包裹走出了翠雲坊。夜已經深了,街上靜寂無人。秋儀走到街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愴之情襲上心頭。回頭看看喜紅樓,小萼的內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她很為小萼的境況擔憂,但是秋儀無疑顧不上許多了。短短幾日內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遠地逐出了翠雲坊。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秋儀辨認了一下方向。她決定去城北尋找老浦,不管怎麼樣,老浦應該是她投靠的第一個人選。

  老浦住在電力公司的單身公寓裡。秋儀到那裡時守門人剛剛打開鐵門。守門人告訴秋儀說,老浦不在,老浦經常夜不歸宿,秋儀說,沒關係,我上樓去等他。秋儀想她其實比守門人更瞭解老浦。

  秋儀站在老浦的房間前,耐心地等候。公寓裡的單身職員們陸續拿著毛巾和茶杯走進盥洗間。有人站在水池前回頭仔細地看秋儀的臉,然後說,好像是翠雲坊來的。秋儀只當沒聽見,她掏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心裡猜測著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許去茶樓喝早茶了,也許搭上了別的樓裡的姑娘,他屬￿那種最會吃喝玩樂的男人。

  你怎麼上這兒來了?正等得心焦時,老浦回來了,老浦掏出鑰匙打開門,一隻手就把秋儀拉了進來。

  沒地方去了。秋儀坐到沙發上,說,解放軍把翠雲坊整個封了一卡車人全部拖到山溝裡,我是跳車逃走的。

  我聽說了,老浦皺了皺眉頭,他盯著秋儀說,那麼你以後準備怎麼辦?

  天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外面風聲還緊,他們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這一陣我就在你這兒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這點情分總歸有吧?

  這點忙我肯定要幫,老浦把秋儀抱到他腿上,又說,不過這兒人多眼雜,我還是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吧,對外人就說是新請的保姆。

  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人,就不能說是新婚的太太嗎?秋儀摟住老浦的脖子親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願意怎樣就怎樣。老浦的手輕柔地拎起秋儀的旗袍朝內看看,嘴裡噓了一口氣,他說,秋議,我見你就沒命,你把我的魂給搶走。

  秋儀朝地上陣了一口,她說,甜言蜜語我不稀罕,我真想拿個刀子把你們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說不定挖出來的是一攤爛泥,那樣我也就死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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