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紅粉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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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縫不完三十條麻袋。我只好去死。 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剝削壓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無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敵人的手裡,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著頭看絲襪上的洞眼,她說,我害怕極了。 千萬別害怕。現在沒有人來傷害你了。讓你們來勞動訓練營是改造你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重新做人。妓院是舊中國的產物,它已經被消滅了。你以後想幹什麼?想當工人,還是想到商店當售貨員? 我不知道。幹什麼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現在說說你是怎麼落到鴇母手中的,我們想幫助你,我們想請你參加下個月的婦女集會,控訴鴇母和妓院對你的欺淩和壓 我不想說。小萼說,這種事怎麼好對眾人說,我怎麼說得出口? 沒讓你說那些髒事。女幹部微紅著臉解釋說,是控訴,你懂嗎?比如你可以控訴妓院怎樣把你騙進去的,你想逃跑時他們又怎樣毒打你的。稍微誇張點沒關係,主要是向敵人討還血債,最後你再喊幾句口號就行了。 我不會控訴,真的不會。小萼淡漠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紅樓是畫過押立了賣身契的,再說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規規矩矩地接客掙錢,他們憑什麼打我呢? 這麼說,你是自願到喜紅樓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頭,她說,我十六歲時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離開家鄉到這兒找事幹。沒人養我,我自己掙錢養自己。 那麼你為什麼不到縲絲廠去做工呢?我們也是苦出身,我們都進了螺絲廠,一樣可以掙錢呀。 你們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變得無限哀傷,她突然捂著臉嗚咽起來,她說,你們是良家婦女,可我天生是個賤貨。我沒有辦法,誰讓我天生就是個賤貨。 婦女幹部們一時都無言以對,她們又對小萼說了些什麼就退出去了。然後進來的是那些穿軍服的管教員。有一個管教員把一隻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腳下,說,8號,你姐姐送來的東西。小萼看見外面的那條絲巾就知道是秋儀托人送來的。她打開包裹,裡面塞著絲襪、肥皂、草紙和許多零食,小萼想秋儀果真沒有忘記她,茫茫世界變幻無常,而秋儀和小萼的姐妹情誼是難以改變的。小萼剝了一塊太妃夾心糖含在嘴裡,這塊糖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小萼對生活的信心。後來小萼嚼著糖走過營房時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個細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樣細柔無力,在麻袋工場的門口,小萼又剝了一塊糖,她看見一個士兵站在桃樹下站崗,小萼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長官你吃糖嗎?士兵皺著眉扭轉臉去,他說,誰吃你的糖?也不嫌惡心。 去勞動營給小萼送東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無奈秋儀死磨硬纏,秋儀說,老浦你有沒有人味就看這一回了。老浦說,哪個小萼?就是那個瘦骨伶峋的黃毛丫頭?秋儀說,你喜歡豐滿,自然也有喜歡瘦的,也用不著這樣損人家,人家小萼還經常誇你有風度呢,你說你多渾。 秋儀不敢隨便出門,無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是睡覺。白天一個人睡,夜裡陪老浦睡。在喜紅樓的歲歲月月很飄逸地一閃而過,如今秋儀身份不明,她想以後依託的也許還是男人,也許只是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那包金銀細軟。秋儀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鐲子之類的東西擺滿了一床,她估量著它們各自的價值,這些金器就足夠養她五六年了,秋儀對此感到滿意。有一隻鐲子上鐫著龍鳳圖案,秋儀最喜歡,她把手鐲套上腕子,這時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這樣一隻龍鳳鐲,但是小萼臨去時一無所有,秋儀無法想像小萼將來的生活,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只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卻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秋儀察覺到浦太太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有一天在飯桌上浦太太開門見山地問她,秋小姐,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我家呢?秋儀說,怎麼,下逐客令嗎?浦太太冷笑了一聲說,你不是什麼客人,我從來沒請你到我家來,我讓你在這兒住半個月就夠給面子了。秋儀不急不惱他說,你別給我擺這副臉,老娘不怕,有什麼對你兒子說去,他讓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說,沒見過你這種下賤女人,你以為我不敢對他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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