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別人醉酒睡得像一頭死豬,我卻亂夢顛倒。半夜裡,一個綿延不絕的噩夢驚醒了我,突然之間,我發現河水快速凝固,然後瘋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現了高山峻嶺,層層疊疊地封堵著我的去路,拖輪轟隆隆在水上開路,別的駁船繞過了水上的山峰,我們的船卻被船隊拋出了隊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轉轉。我聽見船尾那裡發出了奇怪的水聲,是船尾的鐵錨被一隻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來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關節錯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麗而蒼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極了,長滿了古老的墨綠色的青苔。霎那間,黑暗的河流翻了個身,船下幽暗的水面變得亮閃閃的,絢爛的水花開放之處,一個女人的美麗的面孔升起來了,圓臉,大眼睛,鼻樑略有塌陷,我看見她留著舊時代知識婦女的齊耳短髮,那烏黑的頭髮交織著幾叢腐爛的水草,閃著晶瑩的水光,然後她的肩膀升起來,肩膀升起來後她背上的籮筐也升起來了,我清晰地看見籮筐裡的水,那部分水是銀色的,裡面漂浮著一叢水草,水草晃動,下面露出了一個嬰孩模糊的濕漉漉的腦袋。

  我有幸看見了鄧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見了她的嬰孩。女烈士從水底升起來,用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視著我,那目光告訴我,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看見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見了。她就是歷史。我在夢裡瑟瑟發抖,等待著審判,等待歷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卻保持沉默,她不談自己,不談自己的子孫。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寬恕我,也不批評我,只是威嚴地舉起一隻長滿青苔的手,拍著她的籮筐,說,下來,下來,給我下來!

  我不敢下去,我怎麼敢跳進她的籮筐呢?所以,我被嚇醒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艙裡的油燈還亮著,父親在沙發上睡著了。已是半夜時分,他蒼老浮腫的半邊臉上還殘留著憤怒的烙印,另半邊臉被燈光所映照,看上去肅穆而莊嚴,那半邊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塊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鄧少香烈士的祭日,也是父親在河上唯一的節日。父親挑燈做了好多紙花,他做的紙花很大,很鮮豔,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蓋上,地板上。

  我不敢驚動父親,撿起幾朵紙花出了船艙。借著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見鐵錨依然垂掛在船壁上,閃著微冷的金屬之光,鐵錨與船壁輕輕地碰撞著,發出了安寧祥和的聲音。我醒了,河流卻睡著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紋乍起,我能看見風過河面的痕跡,是一條銀色的鱗片綴成的小徑,在水上時隱時現。我能看見岸邊垂柳的倒影,偶爾有夜鳥發現自己棲錯了枝頭,噗嚕嚕地驚飛起來,消失在遠處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蘆從岔河口開始隨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草原追逐夜航的船隊,它們應該來自鄉間的池塘,我聽得見水葫蘆在船縫間衝撞的聲音,滿懷鄉愁。我看見了河流的睡姿,聽見了河流的鼾聲,唯獨女烈士鄧少香的魂靈,她來過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幾滴神秘的水跡,她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

  我做了一個噩夢,也是一個好夢。

  夢醒之後,我真正長大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