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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一場鬧劇結束之後,終於有人注意到了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野兔撲到獵人的槍口上,人們盯著我懷裡的黃酒罎子,互相擠眉弄眼,耳語不休,儘管壓低了聲音,我還是聽到陳四眼在人群中對事態刺耳而經典的評價,他說,傻子走了,騙子又來了,鄧少香烈士今天不得安生啊!

  照理說我不該饒了那個惡毒的陳四眼,蹊蹺的是騙子這個稱號讓我感到莫名的心虛,我很想從棋亭逃走,但傻子扁金能逃,我卻不能逃,該輪到我表演了。我知道我帶著父親的重托,借這半壇酒告訴大家,庫文軒是鄧少香的兒子,庫東亮是鄧少香的孫子,我們庫家仍然是光榮的烈屬。我抱著黃酒罈走到烈士碑前,正要打開罎子,五癩子餓虎撲食般地沖過來了,一腳踩住了酒罈蓋子,空屁,你要幹什麼?

  我說,我給烈士灑酒,紀念烈士,不行嗎?

  不行。五癩子蠻橫地說,趕緊抱著酒罈子,滾出去。

  我不理睬五癩子,兀自用手掌劈打著酒罈蓋上的封泥,可是我的胳膊又被陳禿子拽住了,陳禿子指著棋亭廊柱上的告示牌說,空屁同志請你往那邊看,你不長眼睛的?沒看見那兒掛著告示牌?有新規定了,不准借紀念烈士的名義在此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動,所有封建迷信活動,統統禁止!

  我湊到那塊告示牌下,果然看見了《關於紀念鄧少香烈士的幾點新規定》,新規定移風易俗,明確禁止油坊鎮百姓對棋亭的頂禮膜拜,不准燒紙,不准焚香,丟小孩的人家不准到棋亭來為孩子叫魂,辦喪事的人家不准到棋亭來摔碗,辦喜事的居民不准到棋亭來放鞭炮,被婆家欺淩的婦女也不准來棋亭向烈士的英魂哭訴,依我所見新規定沒什麼不好,但無論我怎麼逐字逐句,都沒有發現不許灑酒祭掃的規定,我說,這規定是禁止封建迷信,哪兒寫著禁止灑酒祭掃?

  陳禿子說,空屁你的書念哪兒去了,文化水平這麼低,灑酒屬￿封建迷信你不知道?

  五癩子嫌陳禿子說話沒分量,把他往旁邊一推,自己湊過來盯著我的臉,突然,他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庫文軒的狗崽子,你有什麼狗屁資格到這兒來祭掃烈士碑?你要喜歡灑酒,抱著這罎子過河去,到楓楊樹鄉去,灑到河匪封老四的墳上去!

  五癩子這一句話氣得我七竅生煙,我撲上去和他廝打在一起了。我們從棋亭裡扭打到棋亭外,可惜無論年齡經驗還是體力,雙方實力相差懸殊,我打架不是五癩子的對手,明明是他羞辱了我,我卻像一個可恥的罪犯被他當場抓獲了。五癩子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帶著蒜頭味道的鼻息噴到了我的脖子上,你*毛還沒長齊呢,想跟我較量?五癩子狡詐地讓我保持一種嘴啃泥的姿勢,我一時找不到反抗的方法,只能蹬腿,不停地蹬腿,砰地一聲悶響,我蹬到了酒罈子。黃泥封的酒罈蓋子碎了,酒香溢了出來。我趴伏在地上,聞見一股陳年黃酒特有的醇香彌漫四周,傾瀉的黃酒流到了我的臉上。起初我不記得是否哭了,只記得我的嘴角邊有點鹹,有點辣,有點甜,還有點酸澀。五癩子意識到我放棄了抵抗,鬆開了手,他鬆開我,我還是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轉圈,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姿勢,比嘴啃泥還要古怪,我那麼轉圈的時候淚水終於奔湧而出。我的臉離開破碎的酒罈子越來越近,半壇黃酒在我眼前咕咚咕咚地晃蕩開了,我的面孔也在酒中晃動,越晃越模糊,最奇怪的是我的臉,就像一個垂死的遊子投向故鄉的懷抱,我的臉,最後投向了那只破碎的酒罈子。

  後來我就做了那件不可饒恕的事情,眾目睽睽之下,我先是趴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舔著那半壇黃酒,後來我不流淚了,抱著那半壇酒站了起來,我走到棋亭外面去喝了。在鄧少香烈士祭日的前夕,我用一堆絹紙墊在屁股下,坐在棋亭外面喝酒,我一個人,竟然喝光了半罎子黃酒。

  孫喜明和德盛他們聞訊來到棋亭的時候,我腦子還是清醒的,他們拉拽著我往河邊碼頭走,我還吩咐德盛帶上那個破碎的酒罈子,交給我父親。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船上的,只記得父親用拖鞋打我的臉,還舀起一勺勺河水潑我的腦袋,他對我一聲聲地吼叫著,我聽不清他在叫什麼,也不記得我是怎麼為自己辯解的,我清醒的時候也不善於辯解,何況喝得爛醉呢,我只會說空屁空屁空屁,除了空屁,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字眼來為自己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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