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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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少女 我盼望慧仙快點長大,這是我心裡的第一個秘密。 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慧仙成長發育得太快,這是我心裡的第二個秘密。 我青春期的孤僻易怒都與這兩個秘密的衝突有關。很多人有日記本,別人的日記主要記錄自己的生活,我不一樣,大家都叫我是空屁,空屁的生活不值得記錄,浪費紙浪費墨水,浪費時間而已,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的日記只記錄慧仙的生活。我用的本子,與我父親的一樣,也與我母親的一樣,是那種牛皮紙封面的工作手冊,雜貨店有售,文具店有售,四分錢一本,堅固耐用,字寫小一點,遣詞造句精煉一點,可以用很久。 起初我的記錄小心翼翼,按照檔案登記的風格,實事求是的原則,主要記錄慧仙的身高體重,認識了多少字,學會了什麼歌曲。漸漸地我放開手腳,加入了一些生活上的內容,她和誰吵架了,只要我聽見,就記下了。她吃了誰家的雞湯面,好吃不好吃,雞湯濃不濃,只要她作過評價,我都記錄。誰家給她做了新棉襖納了新鞋子,好看不好看,合腳不合腳,我也都記錄。再後來,別人誇獎慧仙或者說慧仙的閒話,只要讓我聽到,我一律都記錄下來,最後我自己也用筆發言了,我發表了很多紊亂的詞不達意的感想,還營造了一些暗號式的句子和詞匯,別人不懂,只有我懂,比如我稱慧仙為向陽花,稱自己為水葫蘆,稱我父親為木板,岸上的人基本上以匪兵甲匪兵乙之類稱呼,而其他的船民多以雞鴨牛羊替代。這是預防我父親偷窺的措施。我在工作手冊上寫寫畫畫的時候,總能感覺到父親關注而多疑的目光,他問我,你到底在寫什麼?為什麼不肯給我看一眼?寫日記本來是個好習慣,要是你胡寫亂寫就是個禍害了,你記得油坊鎮小學的朱老師嗎?他就是對黨不滿,對社會不滿,在日記本上發洩,結果被抓起來了。我說,爹你放心,我對党很滿意,對社會也很滿意,我就是對自己不滿意,你沒聽見人人喊我空屁?你就把我的日記當空屁好了。 那其實是謊話。我可以是空屁。我的工作手冊不是空屁,那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排遣孤獨最好的工具。我翻開工作手冊,文字幫助我親近了一個驕矜的少女,我用文字呼喚慧仙,她會衝破黑暗鑽進我家的船艙,她會坐在我的身邊,我能聞見她頭髮上陽光的氣味以及一個少女身體特有的淡淡的清香。我有一個甜蜜而苦惱的矛盾,始終解決不了,我的頭腦仍然把慧仙當作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我的身體卻背叛了我的頭腦,從上至下,對一個少女充滿了難言的愛意,麻煩事主要來自下身,從下往上,我的體內貯存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情欲,是這情欲讓我苦惱不堪。我翻看工作手冊時充滿了憂慮,很多時候我抗拒慧仙的成長,她成長,一對渾圓的白饅頭般的膝蓋就成長,她成長,紅襯衫下噴薄欲出的乳峰就成長,她成長,那一雙黃玉石般的胳膊下就會長出黑色的腋毛,她成長,一顰一笑對我都是不經意的誘惑,她成長了,目光裡風情萬種,即使她看一塊石頭我也容易產生嫉妒。我難免夜夢頻繁,夢是安全的,勃起卻是危險的,我的勃起比夢還頻繁,不分時機場合,這是一個最棘手的麻煩事。我解決不了這個麻煩事,我用頭腦與自己的下身進行了殘酷的鬥爭,有時候我戰勝了勃起,但是很遺憾,大多數時候我無能為力,是任性的生殖器戰勝了理智的頭腦。 在我的印象裡,夏天是最危險的季節。自從慧仙進入青春期,金雀河地區的氣候也迎合了少女的心思,為她穿裙子提供方便,氣溫一年高過一年,夏天一年長過一年,危險的夏天更危險了。船隊停靠碼頭,也就是停靠在毒辣的陽光裡,鐵殼駁船常常燙如火爐。船上的男人和男孩都脫光了跳到河裡,只有我和父親不下水,不是我們耐熱,是我們對裸體有共同的忌諱。我在船頭看,不是看水裡光屁股的船民,是看那一群去岸上的女孩子,女孩們排著隊走過一號船的跳板,每個人都挽著籃子和臉盆,她們要去駁岸的臺階上洗衣裳,船家女孩都是綠葉,只有慧仙是一朵醒目的向陽花。我看見慧仙腰上架著個木盆,一個人走到了臺階的角落上。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跑到角落裡去,她把一桶水倒進木盆裡,一件小褂子欲蓋彌彰地沉在盆底,那條碎花布短褲還是浮起來了,盆裡的水是鮮紅的。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水是紅的?別以為我不懂。我少年時期已經偷偷通讀過《赤腳醫生手冊》,懂得女孩子的生理特徵,她月經初潮了。這是一件大事,我自然要記錄下來,可是當我鑽到艙裡去拿工作手冊時,差點撞到了我父親的身上,父親正在艙門口監視我。 我監視慧仙,父親監視我,這就是我夏日生活的基本寫照。從早晨到黃昏,父親幽靈一般的目光追逐著我,從後艙追到前艙,從船棚追到船頭,他像一條老練的獵犬,善於精確無誤地聞到我情欲的氣味兒。我的生理反應越是強烈,表情就越是僵硬,我的手越是遮遮掩掩,我父親的目光越是尖銳越是無情,他說,東亮,你鬼頭鬼腦在看什麼?我說,沒看什麼,春生他們光著屁股在水裡呢。父親冷笑一聲,春生他們光屁股?我看是你光著屁股!他毫不掩飾地逼視著我的下身,突然用一種暴躁的聲音對我喊,我知道你在看什麼,東亮,你給我小心一點! 我被父親的目光逼得無處可藏。駁船上的世界如此逼仄,我本能地求助奔騰的河水,父親不允許我看慧仙,我就跑到船尾去看河水。我看見船下的河水半明半暗,一叢水草神秘地打了個圈圈,河面上冒出一串渾濁的水泡,我聽見了河水之聲。河水之聲在夏季顯得熱情奔放,充滿了善意,下來,下來,快下來。我順從了河水的指令,果斷地扒下身上的白色背心,縱身一跳,跳到河裡去了。 我選擇了一個最隱蔽的位置,遊到了七號船和八號船的船縫之間。為了便於長時間的停留,我抓住了船尾的鐵錨。那支鐵錨冰冷冰冷的,浸泡在水中的部分結滿了青苔,我想女烈士的幽魂在我家的鐵錨上來來往往,這鐵錨容易長青苔也是正常的。我躲在水中朝四周瞭望,這個安全之地使我萬分欣喜,我看得見河岸,河岸看不見我,我看得見岸上的人,岸上的人看不見我。我聽見了父親在船上焦灼的腳步聲,東亮,東亮,你躲到哪兒去了?快出來,給我出來。我保持沉默,內心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在兩條船的船體交織的陰影下,借助了河水的掩護,我放任自己勃起,然後順利地平息了來自下身的騷亂。 駁岸那邊很喧鬧,女孩子們在臺階上蹲成一排,一板一眼地洗著衣裳,她們是一排綠葉,襯托著一朵金黃色的向日葵。我不看綠葉只看向日葵。我看著慧仙,看她揮著棒槌敲打一堆衣服,我嘴裡會模擬那堆衣服的聲音,噗,噗,噗。看慧仙偏過腦袋躲閃四處飛濺的水珠,我嘴裡會替她抗議,討厭,討厭,該死,該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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