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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點了點頭,對老尹說,我懂了,她也是來歷不明,那我爹該朝哪個方向鞠躬呢?

  你這孩子不會說話,鄧少香是烈士,怎麼能說來歷不明?老尹說,回去告訴你爹,以後不用祭奠鄧少香烈士了,不用他三鞠躬,哪個方向都不用他鞠躬了。歷史是個謎你懂不懂?鄧少香烈士是個謎,你爹他自己也是個謎嘛,你聽不懂我的話就算,你爹有文化,他會知道我老尹的意思!

  走出文具店時我多了一樁沉重的心事。我腋下夾著一卷絹紙,在油坊鎮上失魂落魄地走,老尹透露的消息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鄧少香烈士的生平履歷為什麼像季節一樣變幻無常呢?鄧少香,我光榮的祖母,我神聖的奶奶,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像一朵祥雲在我頭上飄來飄去,到底是什麼風把你越吹越遠了呢?我想像著孤女鄧少香的兒童時代,依稀看見一個滿面塵埃的小女孩,衣衫襤褸,頭髮像一堆亂草,她光著腳在年代久遠的油坊鎮碼頭上奔跑,嘴裡叫喊著媽媽。我看不清小女孩塵土遮蓋的面孔,是美麗俊俏的還是愚笨醜陋的,一個孤女可以做另一個孤女的樣板,我腦子裡漸漸浮現出慧仙的小臉,那個舊時代孤女的形象便清晰了,我看見她躺在鳳凰鎮棺材鋪的一口棺材裡,淚痕未幹,目光已然流轉,她好奇地打量棺材外面的世界,一邊向我招手,進來,進來,你快進來呀!我不知道那棺材裡的小女孩究竟是誰,是我們船隊的孤女慧仙,還是那個傳奇的孤女鄧少香。

  我仰臉朝天,看著遠處棋亭方向的天空,街上的路人看我仰臉朝天走路,都好奇地瞪著我,不知誰推了我一下,空屁你怎麼走路的?你得精神病了?你到底在看什麼?我說我在看歷史。棋亭上方的天空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我看不見什麼歷史。我仰著臉走到雜貨店附近時,身體被一堵人牆擋住了,又有人粗暴地推我,空屁你在夢遊呢,怎麼走路都忘了?走路還要撞人!天上沒有歷史,是地上熱鬧的人聲使我冷靜下來,我低頭一看,雜貨店的臺階上站滿了婦女和孩子,手裡拿著籃子,他們在排隊買白糖,雜貨店門上貼著一張喜洋洋的通知,國慶節特供的白糖到貨,每張糖票供應三兩白糖。

  我記起來還要買一壇黃酒,擠到雜貨店的臺階上,馬上被人擠出來了。我聲明不買白糖買黃酒,沒有用,他們說不管買什麼都要排隊。有個婦女用胳膊頂著我,提防我插隊,嘴裡鄙夷地說,你們船上人呀,就是不講文明,讓你們排隊就像要你們的命,好好排個隊會怎樣,會掉兩斤肉還是會掉一塊錢?她說著還去徵求別人的意見,啊?我沒冤枉他們船上人吧,我說得對不對?眾人都點頭稱是,一片厭惡的目光整齊地投在我臉上。我有理說不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買白糖我買黃酒,互不影響的事情,偏偏攪和在一起了,我不願意和他們一起排隊,又沒人允許我插隊,只好從臺階上忿忿地退出來了。

  我站在一邊看著雜貨店門口的隊伍,心裡焦躁不安,突然記起對面街角應該貼著慧仙的尋母啟事,過去一看,那半張報紙不知是被風雨侵蝕了,還是被清潔工人撕的,只剩下一片殘骸,牆上新刷了層白漿,那一片紙骸被白漿覆蓋著,頑強地翹起了一個角,接受我的哀悼。國慶節臨近,大街小巷都在搞衛生刷白牆,乾乾淨淨迎接節日,那張尋母啟事壽終正寢了,我看不見我父親的筆跡,找不到慧仙的名字,不甘心,用指甲耐心地刮除牆粉,刮著刮著,一個小小的奇跡出現了,我清晰地看見我去年重筆描繪的向日葵死而復生,在我的手指下一點點地開放出來。

  是那朵向日葵賦予了我莫名的喜悅,我守在街角,耐心等著雜貨店門口的隊伍漸漸地散去。當我抱著一壇黃酒從雜貨店出來時,聽見雜貨店的會計馬四眼在後面對我喊,這黃酒勁道很大,回去讓你爹少喝點,就說是馬會計說的,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不管他有沒有弦外之音,還是酸文假醋,我裝作沒聽見。馬四眼以前也常常和我父親下棋,善於讓父親險勝,他們算是有交情的,交情再深最後也是空屁,我不相信馬四眼的勸告出於善意,也許他是用這文縐縐的話來博得櫃檯裡女同事對他的崇敬呢。我不相信別人對父親的問候,除了我,除了他兒子,油坊鎮上還有誰會把庫文軒放在眼裡呢?

  按照父親的要求,我抱著那壇黃酒去棋亭。棋亭那裡很嘈雜,幾隻鵝嘎嘎尖叫著跑來跑去,好多人影子聚在那裡晃悠,把烈士碑都擋住了。走近了我才知道人們在看傻子扁金的熱鬧,鵝在保衛主人,傻子扁金喝醉了酒,正在烈士碑前耍酒瘋。他朝著烈士碑上鄧少香的浮雕畫像喊媽媽,喊了很久了,他說媽媽媽媽你去跟趙春堂說,讓他給我的大白鵝蓋個房子。他說媽媽媽媽你去跟雜貨店的小王說,讓她嫁給我做老婆,他說媽媽媽媽你給我五塊錢,我要去買一瓶好酒,他們狗眼看人低,差五分錢都不賣給我。

  旁人去攔他,攔不住,有人上去對傻子扁金拳打腳踢,你個傻子也知道渾水摸魚,認鄧少香做媽媽吃香的喝辣的?我們也想認呢,憑什麼讓你個傻子認她做媽媽?傻子扁金說,憑什麼?我屁股上有一條魚!有人警告他,傻子你小心點,冒充鄧少香的兒子該當何罪,你再耍酒瘋,派出所就來抓你了。傻子扁金說,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怕什麼派出所?我是烈屬,派出所怕我!又有人在一邊起哄,空口無憑啊,傻子你乾脆把你的屁股亮出來,給大家看一眼你的胎記,到底是不是一條魚?

  我擠進人群的時候,正好看見傻子扁金褪下褲子,把他的屁股大方地展示給眾人。轟地一聲,棋亭邊響起一片喝彩聲,男女老少都瞪大眼睛盯著傻子的屁股。一條魚,是一條魚,活靈活現的一條魚!有人驚叫起來,說不定傻子真是鄧少香兒子呀!那驚叫聲刺激了傻子,他更加主動地配合著眾人的要求,撅著屁股繞烈士碑轉了一圈,然後人們爆發出一陣更快樂的笑聲,有人上去踢了那屁股一腳,傻子,快把褲子穿起來,鄧少香要真是你媽媽,她就不是被敵人絞死的,一定是被你羞死的。

  棋亭離碼頭近,派出所沒有來人,是治安小組的五癩子和陳禿子來了。他們一來,傻子扁金的酒醒了一半,倉皇地系好褲子,拔腿從人群中逃出來,他帶領著幾隻鵝朝河邊逃去,邊跑邊向路人喊叫,工作組馬上就要下來宣佈真相了,誰是鄧少香的兒子,你們等著瞧吧,欺負過我的人,都給我當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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