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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那天我在襯衣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鋼筆,怕鋼筆漏水,耽誤大事,我還額外準備了一支圓珠筆。船民們在駁岸上集合以後,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又回流到油坊鎮碼頭。我看見慧仙騎坐在德盛的肩膀上,小臉被婦女們畫得濃妝豔抹,她興高采烈,嘴裡吸溜著一根棒棒糖。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高興,都怪王六指的女人非要跟著我們的隊伍,跟就跟了,她還非要拍著慧仙的腳,嘴裡好大喜功地歡呼,我們上岸去囉,找媽媽去囉。

  大水退去過後,油坊鎮的每一寸土地原形畢露,到處是廢墟和土堆,到處是紅旗和人群,在一種忙亂的熱火朝天的氣氛裡,東風八號顯示了一項大工程特有的宏偉氣魄,你怎麼也看不清楚,這工程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們一上岸就迷路了。駁岸上看不見路,整個碼頭都被挖開了,遠看很像一塊塊水田,近看像電影裡的一條條戰壕,有人在地下戰鬥,有人在地上戰鬥。各支突擊隊的旗幟插在四面八方,船民的隊伍卻在漫天紅旗下寸步難行。孫喜明讓我去問路,我拉著一個推爛泥車的小夥子問哪裡有路,他反問我是哪一個突擊隊的,我說我們不是突擊隊,我們要到鎮上去送一個孩子。他打量了一下船民的隊伍,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表情,馬上要大會戰了,你們還送什麼孩子?他說,沒有路到鎮上去了,你們要去鎮上,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走不了就飛過去吧。地上地下都是人,我就是問不到路。我的身邊有一面旗幟迎風飄揚,旗幟上「向陽花突擊隊」幾個大字讓我思想開了一會兒小差,向陽花總是讓我想起母親,她會不會參加了這個突擊隊?我爬到高處向地溝裡瞭望,沒看見母親的身影,她不在溝裡。高音喇叭裡有個女聲在讀一封表揚信,表揚一個昏倒在工地上的民工,說他昏倒了爬起來,挖,又昏倒,又爬起來,挖。我站在駁岸上聽,不是聽內容,是聽那女聲,是不是母親的聲音呢?不是的,那聲音比我母親年輕脆亮,卻不及我母親飽含深情。我母親不在喇叭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權威性的革命的聲音,已經被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替代了。

  治安小組的人從一堆廢墟後面冒出來了,他們熟練地爬過廢墟,朝我們風風火火地跑來,每個人嘴裡都緊張地喊叫著,站住,站住,不准上岸,不准上岸!

  王小改的人馬一來,船民的隊伍更加慌亂,大家聚攏在一堆水泥管道前,茫然地看著治安小組,那支威武的人馬中出現了一個綽號臘梅花的女人,大概是治安小組補充來的新鮮血液,她也英姿颯爽地拿著一根治安棍,跟著男同事嚷嚷,你們船民來湊什麼熱鬧?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現在不准上岸的!

  船民們不知所以然,一個個都看著孫喜明,跟他要主意。孫喜明拍著大腿說,大白天活見鬼啦,上次讓我們排隊上岸,今天可好,連岸也不許上了,這次又是什麼通知?我才不信,你們幹你們的工程,我們趕我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怎麼不准我們上岸呢?

  誰說井水不犯河水的?井水都歸河水管!臘梅花說,你自己長著眼睛,看看四周圍有沒有路給你走?碼頭是工程重地,馬上大會戰了,你們不是突擊隊員,不得隨便出入。

  好,我們是井水你們是河水,我們歸你管,你個臘梅花算老幾?孫喜明不願意跟臘梅花說話,忿忿地瞪她一眼,轉向王小改,你是領導,我也算個領導吧,你說我會不會故意帶人來破壞大會戰?不會。今天我們有急事啊,我們要去鎮上找領導,不走碼頭怎麼去,你讓我們飛過去呀?

  王小改冷言道,你們船上能有什麼急事?再急的事,急得過大會戰?

  孫喜明被他一句話噎住了,看看德盛女人懷裡的慧仙,正要說什麼,德盛對他使了個眼色,搶在他前面說,我們有階級鬥爭新動向,要向領導彙報,王小改我告訴你,你不讓我們上岸可以,到時候要你負責你別賴帳。

  王小改不理睬德盛,轉過頭去觀察著孫喜明的表情,孫喜明順水推舟,臉上擠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看起來德盛的威脅是有效的,小改對德盛的話半信半疑,你們船隊有什麼階級鬥爭新動向?在河上撈到臺灣特務的降落傘了?他嘀咕著,語氣從強硬變得謹慎,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你們非要上岸也可以,一定要登記,你們的人數姓名,上岸時間離岸時間,都要登記。

  陳禿子從腋下抽出一個貨物登記簿,封面上「貨物」兩個字被貼掉了,改成了「人口」,陳禿子打開他的人口登記簿說,好,一個一個來,來呀,你們買豬肉搶得頭破血流的,人口登記怎麼都縮在後面?來呀,孫喜明,你先來帶個頭。

  臨時性的人口登記從孫喜明開始,到我結束,獨獨遺漏了慧仙。慧仙靠在德盛女人的懷裡,眼睛盯著陳禿子手裡的登記簿,她炫耀似的念了兩個字出來,人,口,其他字念不出來,就困倦地打了個呵欠。沒有人注意到那個打呵欠的陌生小女孩,偏偏臘梅花注意到了,女治安就是不一樣,眼睛尖一些,比起男人細心很多,臘梅花湊近了慧仙打量著,還吸緊鼻子聞了聞她的脖子,突然驚叫起來,等一等,這不是德盛家的孩子!看這孩子呀,她不是船上的,我一看就不是船上的孩子,皮膚那麼白,身上也不臭,洗過澡的!要問清楚這小女孩的來歷,她來歷不明!

  王小改和五癩子他們一下都撲過去了,他們湊近了研究慧仙,研究了一番,得出了統一的結論,臘梅花說得對,這小女孩,肯定不是船上的孩子。他們的眼睛炯炯發亮起來,盯著孫喜明,一疊聲地追問,哪兒來的小女孩?怪不得有階級鬥爭新動向呢,拐孩子了?是誰家拐的孩子?

  孫喜明說,你們會冤枉人呢,我們拐孩子幹什麼,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飽,拐個別人的孩子上船,讓她天天喝河水呀?

  不准借題發揮,我們不管肚子的問題!王小改打斷孫喜明的辯解,尖銳地說,我們負責登記人口,你向我們說清楚,這是誰家的孩子?

  要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就好辦了。孫喜明撓著腦袋說,是她自己跑到船上去的,她媽媽——那個什麼,一時找不見了,我們要把她送給政府。

  王小改不耐煩地瞪著孫喜明,你還是船隊隊長呢,話也說不清,她媽媽到底怎麼啦,說清楚呀。

  小女孩這時候插嘴道,我媽媽不見了。她失松(蹤)了。

  什麼叫失松?王小改沒聽懂,轉過頭對孫喜明說,說呀,她媽媽到底去哪兒了?

  孫喜明瞅瞅小女孩,咽了口唾沫,還是不肯說清楚,王小改正要發作,孫喜明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把王小改拉到一邊,湊到他耳朵邊說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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