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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慧仙

  船民們當年是準備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撿到一分錢,也應該繳公,何況是個孩子。船到五福,船隊的一群女人簇擁著孫喜明,牽著慧仙去找五福鎮的政府。五福鎮上那時也很亂,街上到處都是受災的災民,隨地搭了窩棚吃喝拉撒,星羅棋佈的窩棚把政府的辦公用房淹沒了。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個舊土地廟裡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話就打了回票,說,孩子哪兒撿的,送到哪兒去處理,我們這兒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鎮的事。他們只好抱著慧仙離開舊土地廟,邊走邊嘀咕,要是交個皮夾子給他們,他們就不計較是哪兒撿的了,哪兒撿的他們都收,一條人命不如一個皮夾子嘛。

  幾天後向陽船隊返航,船隊還沒有靠上油坊鎮碼頭,孫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蒙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春生的母親問她為什麼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說,捨不得,捨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這麼多天,夜裡天天摟著我叫媽媽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這次與小女孩的告別要隆重許多,船民們紛紛往她的口袋裡塞東西,塞一隻雞蛋,塞一塊手絹,或者塞一把瓜子,這是表示他們的一點心意。孫喜明的女人給慧仙頭上戴了朵紅花,胸口也別了一朵,德盛女人給慧仙面頰上塗了紅紅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紅,看上去她們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沒送成功,這次孫喜明謹慎了,他來到七號船上,隔著舷窗說服我父親一起去送孩子。庫書記你做過那麼多年的幹部,懂政策,說話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孫喜明說,不是我麻煩你,怪這孩子來得不明不白,怎麼說也說不清,我怕說錯話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們船上孩子多,污蔑我們拐孩子呢。

  那是謠言。我父親說,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謠言的。

  這次讓他們抓了把柄,就不是謠言了。孫喜明說,庫書記你一定要出面,幫我們把事情說清楚。孩子我們抱著,我們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況,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書記了,說什麼也沒人聽。我父親堅定地搖頭,他說,不是我不幫你忙,孫隊長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發過誓的,這輩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發這個誓幹什麼?孫喜明嘟囔著,眼睛下意識朝我父親的褲襠部位瞄了一眼,隔著舷窗,兩個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孫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來,熱切地看著我父親的臉,老庫你這是賭的什麼氣?跟誰賭的氣?我看你是跟自己賭氣!他說,賭那麼大一口氣,自己吃苦頭嘛,你就算是一條魚,漲水還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纜繩,靠岸還要拴在岸上呢,庫書記你是一個大活人呀,當真一輩子不上岸了?

  父親說,老孫呀,我不是魚,也不是纜繩,我也不是賭氣。老孫你不理解我的,我現在習慣了船上,一上岸頭就暈,我不能上岸啦。

  那是暈岸!孫喜明立刻叫起來,庫書記,那是你自找的麻煩呀,誰讓你一年四季不肯下船呢?人在岸上住慣了,上船要暈,人要是老窩在船上不上岸,一樣要暈岸的。

  父親說,是啊,老孫,我暈岸暈得厲害,上不了岸啦。

  暈岸要治的,多上岸幾次就不暈了。孫喜明眨巴著眼睛與我父親周旋,軟磨不行,他心生一計,語氣強硬起來,庫書記你也是船隊的人嘛,這小女孩的事是集體的事,你是我們船隊的秀才,集體的事情你不能不管,一點小毛病不能克服一下?你要是暈岸了,我來背你行不行?

  父親突然板起了面孔,畢竟當過多年的領導,面對一個原則問題,他一下摘掉了謙虛謹慎的面具,啪地一聲,他怒衝衝地拉上了舷窗,對著窗外喊道,孫喜明你算老幾?指揮起我來了?你當我死了,我一輩子不上岸!

  我對父親的態度很意外。孫喜明也愣怔在舷板上了,過了一會兒,他訕訕地對我說,怪我言語怠慢了他,你爹丟了烏紗帽,官架子還在呢,上船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他發脾氣,有意思。我哪裡敢指揮他呢?看來讓他上一次岸,非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下最高指示呢。孫喜明是聰明人,沒有再糾纏我父親,他的思路很固執,退而求其次,瞄上了我,要不東亮你跟著去吧,雖說你說話不中聽,文化水平倒還不錯的,找政府少不了要填寫材料,興許你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我消極地瞥了他一眼,說,我能派什麼用場?你沒聽見岸上的人都叫我空屁?你們信任我,岸上的人不信任我。

  孫喜明說,什麼信任不信任的?我們又不是讓你去說話,是讓你去寫字的。

  我有點猶豫,指著舷窗對孫喜明使了個眼色,你問他,讓不讓我去?

  孫喜明敲了敲窗子,庫書記你不去我也不強求了,讓東亮陪著去一趟,行不行?

  艙裡靜了一會兒,傳來我父親的聲音,他那文化水平,你們相信他?又靜了一下,父親說,他去不去,隨便他。

  孫喜明疑惑地追問道,隨便是讓你去,還是不讓你去?

  我說,隨便的意思你不懂?隨便就是讓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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