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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治安小組終於明白小女孩的來歷了,看起來他們沒有處理這件事情的經驗,三男一女面露難色,圍在一起商量著,臘梅花搶在同事的前面,先下了結論,說,不管可憐不可憐,反正這孩子身份不明。陳禿子攤開那個上岸人口登記簿,犯難地問小改,身份不明的小孩子,要不要登記呢?小改也拿不定主意,拿過登記簿,翻看著封底的登記條例,沒有發現適用的條例,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說,小孩子也是人口,怎麼不登?要登!

  我記得是在駁岸上,治安小組的人和一群船民圍著慧仙,他們各盡所能,齊心協力,啟發,聯想,加上創造,艱難地登記了慧仙的第一份檔案。我帶著一支鋼筆,一支圓珠筆,但是哪一支筆都沒有派上用場,我沒有機會參與任何登記工作。

  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QIANG慧仙。

  一個含糊的聲音,帶著小孩子常見的口齒不清,聽起來難以分辨,陳禿子沒有聽清,你姓張,弓長張?還是姓立早章?要不然你姓槍?你姓一把槍的槍?

  你才姓一把槍的槍,我會寫,我寫給你們看。慧仙蹲在地上,抓起一塊煤渣寫了個字,原來是個「江」。旁邊的治安隊員都異口同聲地念出來,江,原來她姓*的江呀。

  小孩子,你記不記得你的出生年月呢?

  什麼年月?

  出生年月聽不懂?好,你告訴我們你幾歲,我們就知道你是哪一年生了。

  我七歲。去年六歲,明年就八歲了。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不用說那麼多,說今年幾歲就行了。爸爸媽媽的名字知道吧?他們都是幹什麼的?

  我爸爸叫江永生,我媽媽叫崔霞,他們都失松(蹤)了。

  怎麼都失松了呢?你爸爸是怎麼失蹤的?

  我不知道呀,我媽媽說帶我來找爸爸,結果她自己也失松了。

  都失蹤了?爸爸媽媽都失蹤,這孩子的家庭出身肯定有問題。治安小組的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王小改指著登記簿對陳禿子說,記下來,爸爸失蹤,媽媽失蹤,都記下來,這孩子的話,一字一句,統統要記下來。

  孩子對記錄不知深淺,船民們有點惱了,孫喜明對王小改嚷,你們治安小組拿了雞毛當令箭呢,一個小女孩,你們查她祖宗八代幹什麼?德盛女人上去拉過慧仙,不登了不登了,這些人人心不是肉長的,我們走,到鎮上找領導去。

  船民們七嘴八舌的抗議沒用了,王小改和五癩子都把治安棍橫在手上,冷冷地盯著船民。王小改問孫喜明,你還算個領導?什麼叫登記你都不懂!光有個名字就行了?沒有家庭成分,沒有家庭住址,沒有政治面貌,叫個什麼登記?臘梅花在一邊幫腔,你們這幫船上人,覺悟就是低,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女孩,人家還知道配合我們工作,你們就會在一邊瞎吵吵!

  慧仙很為難,她是要站到船民那邊去的,幾次要往德盛女人懷裡鑽,都被臘梅花親熱地摟住了,臘梅花指著自己的紅袖章說,孩子,看看這是什麼?你聽我們的話,不會犯錯誤的。慧仙沒有辦法掙脫,就催促陳禿子說,你快點呀,快點問,我要去鎮上找媽媽呢。

  陳禿子清清嗓子,儘量地做出循循善誘的樣子,孩子,你回答問題口齒要清楚,你的口齒清楚了,我們登記不就快了嗎?他說,下一個問題是家庭住址,你的家庭住址呢?又不懂了?我是問你家住哪兒?

  我家在鐵路旁邊,兩層樓。我家住樓上。樓下有一棵桃樹,結很多桃子的。

  這不叫住址,住址就是城鎮區縣,什麼區,什麼街道,什麼公社,什麼大隊。

  都不是。我家門前有一條石子路,路口有個電線杆。我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裡的。

  你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裡?陳禿子眼睛亮了,嘴裡發出嘖地一聲,告訴叔叔,電線杆上有什麼?你媽媽去那兒幹什麼,是去等人?她去等誰呀?

  德盛這時候忍不住了,沖過去一巴掌打掉了陳禿子的登記簿,等誰?等美國特務,等臺灣間諜,等你媽了個*!你們算是個什麼鳥治安?吃飽了沒事做,這麼小的孩子還提防她是階級敵人?你們讓她上岸能變天呀?她才七歲呀!

  德盛帶了頭,船民們的憤怒風起雲湧,大家的嘴裡紛紛罵起了髒話,德盛女人過去把慧仙拉到自己懷裡,大叫一聲,欺人太甚,不給他們登了,他們問什麼,只當他們拉肚子放屁!孫喜明沒有罵人,他指揮王六指和德盛,三個男人組成一堵人牆,護住了德盛女人和慧仙。治安小組的人過來搶人,推不動三個船民的人牆,五癩子就揮起治安棍對著王六指的臉打了一下,嘴裡大叫起來,你們這幫爛船佬,今天吃了豹子膽,要造反呀?

  我本來是站在遠處的,船民們跟別人吵嘴,我從來只看不插嘴,可是這一次我也成了當事人,不知道為什麼,德盛女人把慧仙朝我這邊推過來了。慧仙被嚇得不輕,無所適從,嘴裡一聲聲驚叫著,我看見慧仙的手向我探過來,那只求援的小手使我熱血沸騰,我順勢拉住慧仙的手,把她從人堆裡拽出來,說,跑,跑,我們跑!

  跑,這是我最擅長的。碼頭上雖然找不到路了,但是我急中生智,幾乎在一瞬間發現了一條逃跑之路。一條路從駁岸的垃圾堆上蜿蜒過去,越過一堆水泥預製板,通往遠處的煤山。我對碼頭四周的地形再熟悉不過,所以我的逃跑路線設計得天衣無縫,我決定帶著慧仙從西邊的煤山上翻過去,翻過煤山就是棉花倉庫,到了棉花倉庫就有路了。

  我拉拽著慧仙跑了幾步,發現碼頭工地上所有突擊隊員都停止了突擊,支起身子往駁岸上張望,我回頭一看,駁岸上已經亂成一團,女人們也加入了孫喜明他們的人牆,場面變熱鬧了,也變得慘烈了。五癩子率先舞起了治安棍,陳禿子也學五癩子,拿著治安棍對船民們胡亂揮舞著,這麼一來,兩隊人馬短兵相接,廝打起來了,連德盛女人和孫喜明女人都勇敢地投入了戰鬥,不知道是誰去抓了陳禿子的要害,我看見陳禿子捂著褲襠,在那裡一跳一跳的,嘴裡發出了淒厲的慘叫。我還聽見王小改驚惶的哨子聲,暴亂,暴亂,他一邊吹哨子,嘴裡不停地驚呼著,這是反革命暴亂,快去報告趙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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