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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猜到了父親的心思,一下打了個寒顫。父親的臉在油燈的光線裡顯得深謀遠慮,你瞪著我幹什麼?他注意到我不滿的表情了,揮揮手說,有些事情你不懂的,這麼小的女孩,也是女的!是女的就不能在我們船上過夜,我們得把她送走!

  把她送哪兒去?我問父親。

  送給組織。父親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醒悟到向陽船隊是沒有什麼組織,便說,送到孫喜明船上去,他是隊長嘛。

  我知道凡事牽扯到男女關係,都是大問題,必須聽父親的安排。我下到艙裡,替慧仙把襪子穿好,拍著她的腳說,醒醒,我們走。小女孩醒了,踢了我一腳,咕噥道,別煩我,我要睡。她的腦袋側過去,還要睡。我說,不能睡了,天黑了,我們家有老虎,夜裡出來咬你。她一骨碌坐起來,瞪著我,騙人?老虎在哪裡?你騙人的。她還要往沙發上躺,我像是扛箱子似的,反扣住她柔軟的小小的身體,一下把她扛到後背上去了。我感覺到她在我背上掙扎了幾下,平靜下來了,一覺醒來她又想起媽媽,對我命令道,那你快點,你背我去找媽媽。我說,你不懂事,你媽媽躲著你呢,我不知道你媽媽躲哪兒去了,領導知道,我把你交給領導,讓組織上替你找媽媽去。

  夜色中我背著慧仙往孫喜明家的船上去。駁船上的桅燈都亮了,我背著慧仙走過了六條船,六條船上的人都攔住我,問我要把小女孩背到哪裡去。我說,天黑了,我把她交給孫喜明去。王六指的幾個女兒試圖攔截慧仙,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她可愛,央求我把慧仙留在他們船上,她們要陪慧仙過夜。我說,不行,你們船比鳥窩還吵,你們這些黃毛丫頭也不算個組織,我要把她交給孫喜明去。

  一號船上的孫家人剛剛吃了晚飯,孫喜明女人在暗淡的桅燈下刷刷地洗著碗筷,看見我背著女孩上了她家的船,驚叫起來,你怎麼把她背來了?黑咕隆咚地走這麼多船,多危險!她喜歡睡你家的沙發,就讓她睡嘛。你別小器,那麼好的沙發,睡不壞的。

  不是我不讓她睡沙發,是我爹不讓。我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就把父親的話抬出來了,我爹說了,她是女的,不能在我們船上過夜!

  孫喜明女人笑起來,笑得彎下腰,這庫書記也是的,什麼女的女的,這孩子多大一點呀?櫻桃她媽亂嚼舌頭的話,他也往心裡去了?我看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小心,再提防,也不至於這個孬樣呀。

  我笑不出來,氣呼呼地把慧仙往她懷裡塞。孫喜明一家人都圍過來了,看起來他們是樂意接收慧仙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話,研究著慧仙的辮子和衣服,孫喜明攆走了兒女,對我說,送過來也好,你們船上沒個婆娘,也伺候不了這孩子。

  慧仙從我的背上下來時,含糊地哭了幾聲,她仍然睡眼朦朧。孫喜明女人用力把她抱了起來,慧仙強著,小臉上有明顯的嫌棄之色,是女人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吸引了她,她瞪著女人的耳朵,先抓了左耳,又去抓右耳,孫喜明女人歡喜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對她說,喜歡我的金耳環呀?長大給我做兒媳婦,兩個金耳環,都歸你!

  是我把慧仙背到一號船上去了。我記得我從孫喜明家往回走,光腳走過六條船冰涼的舷板,越走腳下越涼,一條船涼過一條船。烏雲被夜色覆蓋了,雨沒有落下來,金雀河的盡頭早早地升起半個月亮。河上夜色初降,兩岸蛙鳴喧天。夜航的船隊在河上突突地前進,河水在我腳下洶湧奔流。我的脖子那兒有異樣的感覺,一摸,是小女孩辮子上的牛皮筋粘在我脖子上了。我記得很清楚,走過王六指家的舷板時,我還把牛皮筋搭成一把弓箭,朝王六指的小女兒射了過去。我不高興,也沒有什麼不高興。我很正常。反常的是我的後背,一去一回,我的背上已經空空蕩蕩,一個小女孩帶給我的溫暖的體溫蕩然無存,我的後背竟然還保持著慣性,微微弓起來,承接一個不存在的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的後背有點卑賤,卑賤得很反常,分別不到兩分鐘,我的後背就開始思念起一個小女孩了。

  我弓著背走到我家的船上,看見一盞孤燈在艙棚裡搖晃,父親已經在艙下整理床鋪。船上一片淒清,似乎沒有人煙,那是第一次,我打量著舷板上一條薄薄的哀傷的影子,發現了自己內心的孤獨,還有愛意,它比夜色中的河水更加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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