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船民們很久沒見我父親出來了,終日不見陽光的艙內生活,使他的臉色日益蒼白,與船上男人黝黑的面孔形成天壤之別。他一出來,船民們條件反射,一大堆人群退潮般的往後退。我父親知道他們為什麼往後退,他嘴裡向船民們打著招呼,表情窘迫,眼睛裡充滿了歉意。父親對王六指說,老王,今天天氣不錯啊。王六指斜著眼睛看看河上灰暗的天空,還不錯呢,沒看見河上游都黑下來了,馬上要下雨的。父親看了看河上游的天空,眼睛裡的歉意更深了,是呀,我眼神不好了,那邊的天已經黑下來了,恐怕是要下雨的。他對大人表示了熱情和禮貌,怕冷落了孩子們,又去拍二福的腦袋,二福呀,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嘛。二福縮起脖子從我父親的手掌下躲開,忿忿地說,我根本沒長高,吃不上肉,怎麼長得高?父親滿臉尷尬,站在艙棚裡,等著船民們開口向他問好,孫喜明總算對我父親說了句關心的話語,庫書記出來了?你是該出來透透氣的,天天悶在艙下面,對身體不好。德盛女人的話聽起來也受用,她說,庫書記呀,都快不認識你了,外面放鞭炮也沒法把你引出來,還是艙裡的小可憐把你攆出來啦。

  我在旁邊明察秋毫。船民畢竟是船民,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眼神,眼神洩漏了天機。無論男女老少,目光都像一枚尖利的指南針,直指我父親的褲襠部位,無論是好奇還是猥褻,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情地探究著我父親的褲襠。我覺得父親像一個裸身的小丑,站在舞臺的燈光裡。父親穿著一條灰色維尼綸的長褲,褲洞的紐扣扣得一絲不苟,周圍褶皺自然熨帖,看上去一切正常。船民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不甘心,很多人的眼珠子瞪得比銅鈴還大,目光似乎要穿越維尼綸布料,親眼見證我父親半個陰_莖的秘密。他們還是看不見,看不見刺激了他們的想像,想像撕掉了一層遮羞布,我注意到王六指和春生互相對視一眼,兩個人忽然擠眉弄眼起來。幾個女人的目光含蓄一些,是跳躍式的,那些目光從父親的下身一掠而過,跳到別處,跳到岸上,很快又熱切地返回原處,我看見櫻桃的母親摟著櫻桃做掩護,一隻手捂著嘴笑,櫻桃不解,扯她母親的衣袖,你笑什麼?櫻桃的母親就虎起臉打了女兒一下,你胡說什麼,誰在笑?我哪兒笑了?

  父親臉色灰白,迎著眾人亂箭般的目光,我看見他弓了弓腰,弓腰是沒用的,他的羞恥無處可藏。我看見他的手慌亂地垂下,用《反杜林論》遮擋著褲襠,《反杜林論》也是沒用的,一本書遮不住父親的恥辱。我憤怒了。我的憤怒不僅針對船民的粗野,也針對我父親的怯懦。我過去拼命把父親往後艙門口推,你下去,快下去!我像父親命令兒子一樣對他喊,下去,看你的書去。父親一定知道我的用意,他退到艙門口,尷尬地站到船棚的陰影裡,我又去攆其他人,先推大勇,滾,滾開,別在我家船上,你們為什麼非要賴在我家船上?推了大勇我又推他妹妹,滾,滾回你們五號船去。我這麼大發雷霆,孫喜明他們知趣了,紛紛離開我家舷板,我們是該走,都走吧,艙裡還有個小可憐呢,讓她好好睡一會兒。櫻桃的母親也帶著兒女走了,但是她對我的態度有意見,嘴上一定要報仇,臨走丟下一句陰陽怪氣的話,這父子倆,把人家小女孩子藏在艙裡,還要攆人走,準備幹什麼啊?櫻桃母親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我都不知道如何還擊了,德盛女人在一邊聽不下去,高聲道,櫻桃她媽,你說這種話要小心中風啊,明天落個歪嘴病可怎麼辦?

  一場風波連著一場風波,七號船總算靜下來了。一個神秘的禮物在寂靜中向我打開,我家船艙裡的沙發像船中之船,載著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往下游去。船隊已過養鴨場,河面變寬了,來往的船隻少了,船尾的浪聲反襯著船上死一般的寂靜,後艙裡的小女孩在睡夢中忽然驚叫了一聲,媽媽,媽媽在哪裡?那響亮的夢囈把我和父親都嚇了一跳,幸好她是在夢裡,她在沙發上焦躁地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注意到她的一隻襪子脫落了,小腳丫子正對著我,微微晃動著,閃著一圈模糊的白光。

  我和父親守在艙門口,像兩個警衛員守護著一個沉睡的小女孩。父親沉默著,看上去滿腹心事,我不知道他是沉浸在自己的羞恥中,還是在為沙發上的小女孩犯愁。每逢這樣的場合,我先說話是不利的,說什麼都錯,我等著父親先說。果然,父親自己打破了沉默,他問我,這孩子的媽媽死了嗎?我說,多半是死了,投河自殺了吧。父親沉吟了一會兒,說,自殺就是逃避呀,她自己倒是解脫了,這小女孩以後要受苦了。

  船過鹿橋村,德盛夫婦來了,來打探孩子的動靜。不知為什麼,那夫婦倆看上去一個喜不自禁,另一個鬼鬼祟祟。德盛女人問我,那孩子乖不乖?我說,還沒醒呢,睡得那麼死,我怎麼知道她乖不乖?德盛看看我,又看看我父親,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詭譎的神情,他推了推女人,你不是有話要跟庫書記說嗎?趁著現在沒閒人,快說呀!德盛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說,我開玩笑的話,你倒當真了,我說了庫書記肯定要見笑的。我父親不解其意,看著德盛夫婦,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船挨船的,是鄰居,千萬別見外。德盛女人扭捏起來,指著艙裡掩嘴一笑,也沒什麼,我看著這小女孩,不知怎麼就想起我自己來了,我小時候也是讓爹媽扔在碼頭上,我婆婆把我撿到船上養起來的,養大了就讓我嫁了德盛,誰不說我婆婆精明?積了德行了善,還順便攢下個兒媳婦。德盛在一邊催促女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繞什麼圈子?德盛女人打了德盛一下,不繞圈子,道理說不清!她對我父親說,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我看這孩子跟你們七號船是有緣分的,看看你們老少三個,其實都是一個命,庫書記,你的革命媽媽不是犧牲的嗎,東亮雖然有媽媽,可惜跑啦,這小可憐的媽媽呢,乾脆投水自盡啦,都是可憐人,你們三個有緣分呀!德盛聽得不耐煩,瞪著他女人說,天都黑了,你還繞圈子?有緣分怎麼的,你倒是快說呀。德盛女人被催得亂了方寸,終於說了,庫書記你別嫌我多嘴,你們船上沒女人呀,沒女人不行,要是把這小女孩留在船上,以後長大了就攢下——德盛女人沒有說下去,因為我父親慌張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行不行,我們不養童養媳。父親不停地朝德盛夫婦擺手,苦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是好意,可是你們不懂規章制度啊,撿一個孩子不是撿一隻小貓一隻小狗,很麻煩的,要登記要調查,誰家也不能隨便留的,別說這孩子這麼小,就是個現成的小媳婦大姑娘,也不能留!

  我被德盛女人弄了個大紅臉,不知她怎麼想出來這個錦囊妙計。德盛女人對德盛翻著白眼,你看你看,我跟你說過庫書記不會同意的,你非要自討沒趣!說著她瞥了我一眼,表示遺憾,你們男人不會看女孩子呀,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出落成個大美人的。她歎了口氣,又朝後艙探出腦袋,集中精力去聽女孩甜蜜的呼聲,聽了一會兒她大發感慨,說,這孩子命很旺的,沒有爹媽照樣活,你們聽,她打呼打得多響,跟一頭小豬似的。

  德盛夫婦給小女孩留下幾個玉米,怏怏地走了。河上的天空突然一暗,夜色慢慢垂下來,覆蓋了漫天的雨雲,岸變黑了,我家的後艙也黑了。小女孩還在睡。我和父親之間,突然被一種很古怪的氣氛包圍了,我父親想解釋什麼,不知從何說起,而我想表白什麼,卻羞於做任何表白。父親把油燈掛在艙房的梁上,擰了一小簇火苗,艙房裡亮了一圈,我看見了父親臉上焦灼不安的神情,他彎腰俯視著後艙裡的小女孩,突然說,不行,這樣下去不行,要防微杜漸!

  我疑惑地看著父親,你說什麼,什麼防微杜漸?

  父親說,天黑了,要過夜了,這小女孩,不能在我們船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