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我母親離開馬橋鎮的肉鋪後在很多地方奔波,她報考過北京的歌舞團,裝甲兵的文工團,外省的越劇團,地區的京劇團,甚至還考過一個雜技團,不知為什麼每次都是虎頭蛇尾,最後一關總是過不了,人家不是嫌她腿短,就是嫌她家庭出身不過硬,總之,正規的文藝團體都不收她,她的盤纏用光了,信心也受到了打擊,就放低了要求,轉而把目標鎖定在群眾文藝的舞臺上。退一步海闊天空,她順利地進了豐收氮肥廠,那廠裡有一支金雀河地區著名的文藝宣傳隊。在豐收氮肥廠的文藝宣傳隊裡,我母親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她的美麗終於引人矚目了,宣傳隊員白天包裝化肥,利用晚間業餘時間排練節目,我母親不是領舞就是領唱,她走出氮肥廠的大門,藍色工作服上散發著氨水的氣味,但敞開的衣領裡有一個鮮豔動人的舞臺世界。我父親那時候還在林場鍛煉,他去氮肥廠採購化肥的時候遇見了母親,第一次見到母親,他吃驚地發現她工作服裡的醬紅色的絲綢小襖,原來是跳紅綢舞的舞臺服裝,他不知如何評價她的穿著打扮,更不知如何總結這姑娘身上奇特的魅力,我父親第二次與母親見面,是熟人撮合的約會,地點在化肥廠外的排汙渠邊,父親看見母親從後門口嫋嫋婷婷地走出來,身上打扮仍然鮮豔奪目,這次她的內衣是水綠色的,也很眼熟,他想起來那是跳採茶舞的服裝,這次他斟酌過了,第一句話就奉承了母親,也打動了母親,他說,小喬同志,你的身上,散發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呀。

  我父母的戀愛,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發現,是一次互相發現,父親發現了母親的美貌和才華,母親發現了父親的血統和前途。父親的身高比母親矮半個頭,他們的婚姻,從前看來就不匹配,不匹配,卻有結合的理由,直到那年九月父親的問題東窗事發。母親不知從哪兒聽說我父親勾引婦女慣用的第一句話,某某某同志,你的身上,散發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呀。母親說她的肺氣炸了,也許是她平時過多使用胸腔共鳴,她的肺部似乎特別敏感。我親耳聽她對醫院的郝醫生描述過肺部古怪的反應,郝醫生,我一看見東亮他爸爸就喘不出氣來,一看見他的人影,我的肺劈劈啪啪地響呀,我的兩片肺葉,至少爆掉一片啦!

  憤怒和傷痛使母親再度發現父親,牛糞喬裝成花園,欺騙了鮮花,她一朵鮮花終究還是插到了牛糞上。那年冬天母親對這個家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我父親預感到母親的心離家越來越遙遠,他束手無策,派我去關心母親,可是每次我去對她表示關心的時候,母親總是不領情,你總在我面前晃什麼晃?你拿杯茶來幹什麼?誰告訴你我要喝茶?我知道是誰教你的,沒用,沒用了,我對你們兩個人,都死心了。我一氣之下就當著她的面,把一杯茶都潑在水池裡了,這一下惹惱了母親,她過來揪住了我耳朵,你要死呀,這麼好的茶葉一口沒喝就潑掉?你不會掙錢倒會浪費!

  說到底我還是擅長惹惱母親,我就知道會這樣。父親對我的指望落空了,我對自己的表現也很失望,別人都叫我空屁,我就像一個空屁,即使在我母親身邊,我也像一個空屁。我沒有辦法討好母親,我沒有辦法留住母親。

  母親開始把洗好的秋裝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一隻樟木箱裡,而她以前那些珍貴的舞臺服裝,都裝進了一隻皮箱。那皮箱也珍貴,是我母親輝煌的文藝生涯的憑證,箱蓋子上印了一圈紅字,豐收氮肥廠,獎給群眾文藝演出積極分子。

  我們一家三口最後的家庭生活淒涼不堪,甚至吃喝拉撒都充滿了冰冷的條文和紀律。母親把家務分成了三份,一份歸她自己,主要負責我和她的午餐晚餐,另一份歸我,主要是掃地抹灰倒垃圾,第三份家務繁重得多,早晨為一家人準備早餐,每天兩次打掃廁所,包括我父親自己的所有日常生活料理,他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都由自己負責。母親在分配這些工作時明確表示,我這是為你們好,我不會給你們做一輩子老媽子,鍛煉鍛煉,對你們自己有好處。

  也就是那年冬天,我發現了父親和母親之間最後的秘密。我母親仿照了工作組的模式,將他們的臥室臨時開闢成一個隔離室,對父親執行了最後的審查,只不過審查者是我母親,主題便稍有局限,可以想像,主要內容都集中在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上。母親的審查通常在夜裡七點過後,有線廣播裡《社員都是向陽花》的音樂響起來,母親就進了臥室,她打開上鎖的梳粧檯抽屜,拿出她的圓珠筆和工作手冊,對著外面喊,庫文軒,你進來!我父親有一次賴在茅房裡不肯進臥室,母親讓我去敲廁所的門,你去,快去把他拉出來!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掃帚,用掃帚柄捅廁所的門,捅了好久,父親終於被她捅出來了,打開門,彎著腰從掃帚下穿過,他大叫一聲我受不了啦,準備朝院門外逃跑,我母親在後面發出一聲尖利的冷笑,看著他跑,父親跑到門邊站住了,回頭看著母親,我什麼都說了,沒什麼可交待的了,我要出去散散心!母親用掃帚指著他,嚴厲地說,你開門,你出去散心呀,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看看油坊鎮上還有沒有你散心的地盤!

  母親擊中了要害,父親果然沒有勇氣出去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終於馴順地跟著母親走進了臥室。臥室門窗緊閉,拉上了紅色的窗簾,父母的身影一高一矮,都泛出一種腥紅色的光暈,在燈光下晃動。大家心照不宣,這個生活作風問題,應該是關門審理的,他們採取了嚴密的措施提防我,他們越是提防我,我偷聽的熱情就越是高漲。事關人的下半shen,好多事是難以啟齒的,父親做那些事很大膽,說這些事卻很害羞,問深了,問細了,他招架不住,開始躲避,他嘗試用閃爍其詞避重就輕的方法回答母親的問題,這都被母親看做消極對抗,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把家裡的臥室當成了公審大會的現場,有一次我清楚地聽見母親高亢憤怒的聲音傳到了窗外,餘音嫋嫋,飄蕩在夜空中,庫文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其實他們越是吵鬧,我越是不在乎,他們越是安靜,我越是害怕。那天夜裡房間裡突然一片死寂,我什麼也聽不見了,那片死寂讓我恐懼。我爬上了院子裡的大棗樹,視線輕易地穿過了房間的氣窗。我看見燈光下的父親和母親,母親拿著她的工作手冊,坐在梳粧檯邊,滿面是淚,而我的父親,正像一條狗似的跪在母親的腳下,他在褪他的褲子,他又在褪褲子了。他撅著屁股,向我母親展示著光榮的魚形胎記,我看見父親蒼白的乾癟的臀部,在暗紅的燈光下閃爍著尖銳的光,母親扭過臉去,她在哭,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了。父親很固執,褲子一直褪到膝蓋下,他開始在地上爬,母親的臉轉到哪裡,他就往哪裡爬,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母親的腳,嘴裡吼叫起來,快看我呀,你以前喜歡看的,現在為什麼不能再看一眼?看我的胎記,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是真的!看啊,看清楚,一條魚呀!我是鄧少香的兒子,你別急著跟我決裂,決裂也別離婚,離了婚,你以後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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