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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的眼淚,說不清楚是為父親而流,還是為母親而流。我說不清楚,我的眼淚是對他們的憐憫之淚,還是恐懼之淚,是傷心過度,還是驚嚇過度。我從大棗樹上下來,看了看我的家,看了看頭頂上暗藍色的夜空,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天空就止住了眼淚,我抹幹了眼淚,對著天空,惡狠狠地說,離婚就離婚,反正都是空屁!

  他們的離婚算是順利的。有一天早晨我開門出去,看見我家門上貼了一張大紅喜報,不知道是什麼人張貼的,熱烈歡迎庫文軒同志到向陽船隊安家落戶。落款是向陽船隊全體船民。早晨來了喜報,下午我父母親就離婚了。我是他們唯一的問題。跟父親就去向陽船隊,跟母親就留在油坊鎮上,我又想去船上,又怕離開岸上,我對父親說,我半年在船上跟著你,半年在岸上跟著她,行嗎?我父親說,我這兒行,去問你媽媽,她那裡恐怕不行。我去問我母親,母親惱怒地對我喊道,不行,有我沒他,有他沒我,上樑不正下樑歪,他這種人教育過的孩子,讓我怎麼教育?

  不選不行,兩堆不幸的禮物擺在我面前,一堆是父親和船,一堆是母親和岸,我只能選一樣,我必須選一樣。我選擇了父親。如今船民們偶爾還會談起我當年的選擇,他們絮叨地假設東亮如果跟著喬麗敏,他會怎樣怎樣,庫文軒會怎樣怎樣,喬麗敏又會如何如何,我不聽,這假設沒有意義,假設都是空屁。就像水跟著水流逝,草連著草生長,其實不是選擇,是命運,正如我父親的命運,與一個女烈士鄧少香有關,我的命運,註定與父親有關。

  是臘月裡的事,街上天寒地凍,空氣裡提前飄蕩著為春節熬豬油的香氣,油坊鎮上家家戶戶忙著準備過年,我們家不過年。我在油坊鎮上的家要消失了,怎麼過年呢?我們去船上,母親也要搬家。我不知道母親搬家為什麼那麼倉促,就像急於離開墳墓一樣,她手忙腳亂,不停地催促她請來的兩個碼頭工人,快點,請你們快點。結果她把一隻花布包扔在我的床上了,我隨手一翻,從花布包裡翻出了那本工作手冊。母親用畫報紙為工作手冊製作了一個封套,乍一看,工作手冊就像一本隆重出版的書籍,封面是《紅燈記》裡李鐵梅的大半個紅潤的臉,封底可見李鐵梅的一隻手,舉了一盞完整的紅燈。母親搬家的時候父親躲在茅房裡,我只有很短的時間思考,怎麼處置這個特殊的本子,結果我做了一個最大膽的決定,不上交父親,也不歸還母親,我把那本工作手冊藏在了我的被褥下面。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是由於母親的疏忽,還是故意的安排,也許離婚終結了一切恩怨,她想把父親的罪證交給他自己處理吧?我不清楚,也不敢問。我不知道我是為誰隱藏這個本子,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母親,也許是為我自己?這個不可聲張的秘密,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對母親的記錄倒背如流,或者說我對父親的罪狀倒背如流。我記得工作手冊上的每一個字,即使是懷著憤恨,母親的字跡仍然工整,娟秀,憑心而論,手冊上的主題內容並沒有超越我的想像,生活作風就那麼回事,母親記錄了我父親對她的背叛,數量,時間,地點,偶爾地她在空白處留下了一些憤怒的批註,無恥,下流,氣死我了,還有一些紅墨水畫的感嘆號,看上去血淋淋的。最讓我吃驚的是一些姑娘媳婦的名字,竟然有那麼多女人與父親有染,我同學李勝利的母親名字也在上面,還有趙春堂的妹妹趙春美,還有廢品收購站的孫阿姨,還有綜合大樓的小葛阿姨小傅阿姨,他們平時多麼端莊啊,多麼正派啊,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名字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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