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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作風

  所謂生活作風問題,就是男女問題,這誰不知道呢?一個男人生活作風出了問題,一定是搞了女人,問題越嚴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時候十三歲,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親作為一個大權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麼多女人有什麼用呢?這事不好問別人,張不開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勃_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_起,因為我母親不准我勃_起,勃_起對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還是無意,一律嚴懲不貸。有一天早晨,我夢見了熟悉的綜合大樓的樓梯,很多年輕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樣開著屏,朝父親四樓的辦公室拾級而上,他們在樓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樓,每個人都轉過身子,對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種陌生而美妙的幻覺裡,迷迷糊糊的,我被母親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憤怒地瞪著我支起來的短褲,把我打下了床。她一邊打一邊罵,無恥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樑不正下樑歪啊,你翹得那麼高要幹什麼?我讓你學他的壞樣,讓你無恥,讓你下流!

  母親對男性生_殖器感到厭惡和憤怒,我的也一樣受牽連。她與父親的決裂從分床開始,他們劃清了界線,但沒有馬上分道揚鑣。起初我以為母親要挽救父親,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挽救,也不是恩賜,是一種債務清理。父親在母親的眼裡已經賤若糞土,沒必要挽救了。她要留下時間做一件事,什麼事?懲罰。她放不下自己的這項特權,她要懲罰父親。母親最初的設想是懲罰父親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彎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廢墟,沒有多少懲罰的餘地了,於是,先懲罰父親的精神還是先懲罰他的身體,便成為母親兩難的選擇。

  母親早晨出門的時候,父親替她搬過自行車,叮囑道,路上小心,騎慢一點。母親說,你那髒手別碰我的自行車,我騎慢騎快不關你的事,讓拖拉機撞死了才好,乾脆一了百了。父親知趣地離開自行車,說,那你廣播念稿子慢一點,千萬別出錯,現在牆倒眾人推,別給人抓住辮子。母親冷笑一聲,說,多謝你,你還在充善人,現在我還有什麼資格念稿子?誰敢給我開麥克風?你知道我在廣播室幹的什麼事?我天天給張小紅剪報紙呢!母親說到她給同事剪報紙的時候情緒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里,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庫文軒,都怪你,你死有餘辜,給我跪那兒去,給我跪著!

  父親驚愕地看著母親,他說,這是你不講理了,我是好心囑咐你幾句,你怎麼能讓我下跪呢?

  母親的手不依不饒地指著院門口的地面,跪下,你這種人不配站著,只配跪!你到底跪不跪?今天你不跪,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親猶豫起來,也許他在心裡評估自己的罪惡,是否必須要以下跪來洗清。我在房間裡窺視著僵持不下的父母親,他們大概對峙了兩三分鐘,父親作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他朝我的房間窗戶觀察了一眼,扯了扯褲腿管,慢慢地跪下了,跪下了。他跪在院門口,對母親故作輕鬆地笑著,跪就跪吧,我死有餘辜,該跪。

  母親臉上的憤怒不見了,她的表情風雲變幻,看不出來是滿足還是不滿,也許是一種深深的悲傷而已,她的眼睛著了魔似的,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膝蓋,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你跪在院門口什麼意思?讓街坊鄰居來參觀嗎?人家一開門就看見你了,你還有臉笑?你不嫌丟臉我嫌丟臉。

  父親站起來,嘀咕道,你還記得注意群眾影響,很好,那我跪哪兒合適呢?他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物色了大棗樹下面的一塊石鎖,他緩緩地跪在石鎖上,抬頭看著母親,表情有點討好,有點無奈。母親扭過臉去,推了自行車就走,走到院門口,我看見她去拔門閂,拔了幾次都沒有拔下來,母親突然回過頭注視著石鎖上的父親,她的臉上已經淚流滿面,我聽見了她淒厲的尖叫聲,你氣死我了!讓你跪你就跪?庫文軒我告訴你,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懂不懂?你這種男人,看以後誰會瞧得起你?

  父親在石鎖上欠起身子,仰望著母親,看上去他有所觸動,一個膝蓋下意識地抬了起來,另一個膝蓋卻服從向下的慣性,按兵不動。母親出門後他慢慢地站起來,我沖出了房間,父親發現了我,羞慚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過,他拍著膝蓋,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這一次,鬧著玩的,東亮,你最近為什麼不甩石鎖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就說出了兩個字,沒用!

  什麼有用沒用的?鍛煉身體嘛。父親彎著腰站在大棗樹下,訕訕地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苦笑了一聲,是沒用,東亮你說對了,什麼都沒用了,我們這個家快要散了,你母親,遲早要跟我決裂的。

  我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父親回家後,一種幼稚而紊亂的理性讓我搖擺不定,有時候我同情母親,更多的時候我憐憫父親。我盯著父親襯褲膝蓋處的兩塊黑印,目光小心地向上攀升,我看見他襯褲的褶皺凸顯了一個中年男子陽_具的形狀,斜向下垂,垂頭喪氣的,像一個毀壞的農具掛在乾瘦的樹上。我不知道父親*時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父親搞了多少女人,時間,地點,細節,他們都是什麼樣的女人?一些幽深而複雜的聯想遏制不住,我的目光鬼鬼祟祟,引起了父親的警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褲,厲聲問我,東亮你在看什麼?你往哪兒看?

  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臉去,說,我看什麼了?我什麼也沒看。

  父親惱怒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襯褲,撒謊!你告訴我,剛才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躲避著父親的目光,嘴裡申辯道,你又看不見我腦子,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什麼也沒想。

  父親說,還嘴強?你腦子裡一定在動什麼壞念頭,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我被他逼急了,橫下一條心,對著他嚷嚷起來,媽媽說得對,公狗才亂搞母狗!你到底為什麼要亂搞女人?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都要怪你的——我沒能說出那兩個字來,父親慌張地瞪著我,兩隻手掐住了我的喉嚨,把那兩個字消滅在我喉嚨裡了。即使在憤怒中,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也許怕我窒息,很快他鬆開了手,在我臉上補充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他說,沒想到兩個月不見,你這孩子就不學好了,整天在琢磨什麼?下流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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