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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達生那天沒去找小拐,固為他覺得小拐跟自己已經疏遠了,即使小拐跟著自己也是累贅,小拐是瘸了腿的爛屎。達生懷著最後一點希望去了從前的風雲人物癩子家,癩子正在煤爐上炒青菜,在油煙、煤煙和孩子的啼叫聲中,達生花費了很長時間才讓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癩子爆發的笑聲使達生受到又一次打擊。爛屎就爛屎吧,癩子嘿嘿地笑著說.我是快奔四十歲的人了,一身力氣讓老婆孩子掏光了,我早就是爛屎了,達生說,你要是不去街上就不會有人去了。癩子仍然快樂地笑著,他說會有幾人的,誰的人氣大你找誰,誰沒腦子你找誰,我看三霸和金龍銀龍他們沒腦子,你去找他們試試吧。

  癩子提及的幾個人達生也去找了,三霸不在家,金龍和銀龍在雜貨店門口和女營業員聊天,銀龍很容易地被煽動起來,他說皮匠巷的人才是狗屎,身上刺了幾條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去,怎麼不去?出一口惡氣去。銀龍說著在金龍屁股上踢了一腳,金龍你去不去。金龍正在為女營業員修理一隻塑料髮卡,他回頭膘了瞟達生,說,你找到了幾個人達生說,沒找到人,他們情願做爛屎,金龍立即做出一種無能為力的姿態,他一邊對女營業員擠眉弄眼一邊說,那你找我們去幹什麼?給人做標靶呀?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不去,誰去誰是傻×。達生眼睛裡的人花倏地又黯淡下去,他望著銀龍,想說什麼卻已經懶得再說,銀龍的表情有點負疚,他說。你看我是不怕的,但是沒人去我也只好不去,然後他只又鸚鵡學舌地為自己申辯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誰去誰是傻×。

  香椿樹街長廊似的天空一點一點地黑下來,達生的心也一點一點地黑下來,褲兜的雙貓牌鬧鐘越來越粗重地磕碰著他的右腿,那是一條綁過石膏的傷腿。現在那兒的每根骨頭都在吮吸他的血和肉,酸脹和疼痛,達生想明天肯定要下雨了,可是明天下不下雨又有何妨,重要的是今晚八點,達生現在清晰地聽見雙貓牌鬧鐘在褲兜裡的嘀嗒之聲,兩隻貓的眼睛左右閃動著,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今晚八點就要來臨。

  路過打漁弄口時達生收住了匆忙的腳步,他起初想去紅海家試試,他想對香椿樹街的現狀痛心疾首的人就剩下紅海了,紅海如果不去他就無臉再發牢騷了。可是紅海去了又能怎麼樣?達生想無論如何他也找不到十個人了,與其兩個人去不如一個人去。一個人,一個人去煤場讓豬頭他們見識一下,我李達生是不是爛屎?我李達生不是爛屎,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可我李達主不是爛屎。一種絕望而悲壯的心情使達生的眼睛濕潤起來,他想,今晚八點,今晚八點,本市最具爆炸性的新聞就要產生了。

  據皮匠巷那群少年後來在拘留所交代,他們絕對沒想到李達生會孤身一人去護城河邊的煤場赴約,他們趕到那裡時大約是八點整,看見達生獨自站在高高的煤山上,達生把手裡的什麼東西放在煤堆上,與此同時豬頭他們聽見了一隻鬧鐘尖銳而冗長的鳴叫聲。

  煤場的燈光剪出了香椿樹街的孤膽英雄達生的身影,達生驕傲坦然的神色使豬頭大惑不解,他懷疑香椿樹街的人在煤堆後面埋有伏兵,豬頭派了人去察看,但煤場四周靜若墳墓,沒有一個伏兵的影子。

  你們的人都躲在哪兒?豬頭大叫道,又不是古代打仗,搞什麼埋伏?把你的人都叫出來。

  就我一個人。達生說。

  你開什麼玩笑?快把他們叫出來,有幾根樁子全部釘出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

  誰跟你開玩笑?達生說,就我一個人,他們是爛屎,他們不肯來,那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玩笑太大了,豬頭環顧著他的人馬說,爛屎街就是爛屎街,他們不敢來,他們不來我們就走吧。

  豬頭後來告訴審訊者們說,他已經準備帶人走了,他們絕對不會做十對一的事,那樣十對一是被任何人所恥笑的孩子式遊戲,但是達生像一個瘋子一樣從煤山上沖下來,達生不讓我們離開煤場。

  別走,達生沖過來抓住了豬頭的衣領,他說,是你把我約到這裡的,你怎麼能先溜?

  你說我溜,你是說我們十個人怕你一個人?豬頭哂笑著伸手摸摸達生的前額,你在發高燒吧?豬頭說,李達生,我看你的大腦燒壞了。

  少說廢話,你們一個一個上,看我把你們一個一個地擺平。達生說,誰是爛屎今天會見分曉的。

  豬頭說他本來真的想撤人的,但達生像吃了豹膽一樣兇猛,達生出口傷人,而且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豬頭說他實在壓不下怒氣才跟達生動手的。

  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起初袖手旁觀,他們看見達生和豬頭在煤堆上扭著打著滾著,達生的嘴裡念念有詞,誰是爛屎,誰是爛屎?另外九個人承認達生和豬頭旗鼓相當難分伯仲,他們看著兩個沾滿煤粉的身體漸漸地鬆軟了,皮匠巷的豬頭最後坐在城北李達生的身上,豬頭抽拳擊打達生的臉部,旁邊的觀戰者鼓起掌來,因為他們羞於在第二輪應戰。誰也沒想到達生會撈起那塊煤矸石,豬頭,小心腦袋,他們話音未落,達生手裡的煤肝石已經敲擊在豬頭的後腦勺上。

  另外九個人後來在拘留所裡無一例外地強調了這個細節,他們說本來是一對一,誰也不會插手,但香椿樹街的李達生似乎瘋了,他的瘋狗般的舉動激怒了皮匠巷的另外九個人,他們聽見達生氣喘吁吁地說,爛屎,你他媽才是爛屎,皮匠巷的爛屎,你們再來呀。九個皮匠巷的少年就這樣一擁而上,他們毫無秩序地拳打腳踢,在短短的兩分鐘內把達生真正地擺平了,達生終於安靜地躺在煤堆上,一動不動,達生就像一個坦桑尼亞或贊比亞的黑人躺在他們的腳下,他好像再也跳不起來了。

  會不會死了?有個少年摸了摸達生的鼻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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