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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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個玩笑,你怎麼認真了,達生說,哈哈,把你們嚇了一跳吧? 黑閻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這裡沒人怕他。豬頭的手指離開了他的腹部,開始在那根繩子上滑動,你們香椿樹街的人怕他,你們誰都怕,豬頭突然目光炯炯地盯著達生說,你們誰都怕。我們誰都不怕。 你們現在都有刺青啦?達生一直掃視著那群人身上的青龍圖案,他難以抑制內心的嫉妒,刺得不好,龍頭刺得太小了,達生這麼挑剔著,轉念一想現在不宜提及這個話題,於是他瞪了一下攔在面前的繩子說,豬頭,你就這麼讓我站在門外? 對,你就站在門外,豬頭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環視了一圈身邊的朋友,我說過了,我們今天有事,豬頭說,我們今天不和別人玩。 你們搞得真像那麼回事了,達生臉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點窘迫地咳嗽了一聲,懷疑豬頭會不會忘記他了,會不會把他當成別人了,於是達生又重複了一遍,我是香椿樹街李達生,我是李達生呀。 我知道你是李達生,豬頭鼻孔裡哼了一聲,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 達生起初呆呆地站在繩子外面,他沒有預料到豬頭對自己會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敵意和藐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見豬頭的人馬哄一聲朝豐收裡深處散去,一個沙啞的聲音模仿著豬頭的腔調說,什麼狗屁黑閻王,原來是香椿樹街的爛屎。達生的頭頂再次噗噗地響起來,是血再次沖濺上來了,回來,把話說清楚了,達生貓腰鑽過那條繩子,沖著那些背影喊道,你們罵我是爛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夾弄裡站住了,他們明顯地覺得達生此時此刻的挑釁是滑稽而可笑的,有人哂笑著說,馳,他不服氣?不服氣就收拾他,走,把他擺平。但豬頭攔住了他的蠢蠢欲動的朋友,他獨自走過來與達生進行了一番頗具風度的談話。 別這麼叫場,豬頭說,你一個人,你再怎麼叫場我們也不會碰你。 一個人就一個人,我怕個×,你罵誰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個人說,全城的人都這麼說。豬頭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打量著達生,他說,你現在一個人,我們不會碰你,你要是不服氣就到你們街上拉些樁子出來,十根二十根隨便,時間地點也隨你挑,我們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個×。達生說,時間地點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點怎麼樣? 八點就八點,我奉陪。 去煤場上,就是護城河邊那個煤場,那兒沒有人看見,去煤場怎麼樣? 煤場就煤場,我奉陪。 達生看見豬頭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豬頭醜陋的臉上浮出一絲豪邁的微笑,似乎他們已經得勝回朝。別失約,你們千萬別失約。豬頭丟下最後這句話扭臉就走,達生看著他的背影離去,木然地站了一會兒,忽爾想起什麼,拉大嗓門朝豐收裡那群人吼道,誰失約誰是爛屎! 滕鳳記得兒子出事前夕的表現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她準備淘米煮晚飯的時候達生一頭撞迸家門,滕鳳說,又死哪兒去了?讓你煮飯你不煮,這麼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現成的。達生把母親從水池邊擠走,嘴湊到自來水龍頭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風叫起來,茶壺裡有冷開水。但達生抹了抹嘴說,來不及了。滕鳳說,什麼來得及來不及?你要瀉肚子的。達生沒再搭理母親,他沖進小房間乒乒乓乓地翻找著什麼,很快像一陣風似地奔出家門。你又要死哪兒去?滕鳳在後面嚷著,她知道怎麼嚷嚷兒子也不會告訴她他的行蹤,兒子果然就沒有告訴她。 滕鳳記得兒子離家時褲子口袋裡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麼東西。她沒有問,她知道怎麼問兒子都是懶于回答她的問題的。 那天許多香椿樹街人看見達生在街上東奔西走,人們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褲袋,誰也想不到那是一隻雙貓牌鬧鐘,即使他們知道是鬧鐘也不會知道達生為什麼在褲袋裡揣一隻鬧鐘。 與達生熟識的那些青年知道鬧鐘的用途,他們知道達生那天特別需要一隻手錶,達生沒有手錶,以鬧鐘替代手錶雖然有點可笑,卻不失為一種簡單的救急的辦法。 八點鐘。達生指著雙貓牌鬧鐘對那些充滿朝氣的青年說,八點鐘。香椿樹街的人不是爛屎,八點鐘在煤場見分曉, 跟皮匠巷那幫小孩去賭氣?工農浴室裡的那群青年耐心地聽了達生的煽動。但他們不為所動,甚至有人愛惜剛剛洗乾淨的身體,去煤場?他們說,怎麼想起來的?那這把澡不是白洗了嗎? 豬頭他們說香椿樹街的人全是爛屎。達生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他的眼睛焦灼地巡視著浴室裡每一個精壯魁梧的身體,你們就願意這樣被人糟蹋下去?達生說,你們是不是狗屎在煤場上見分曉,八點鐘,你們到底去不去? 我們不跟他門賭這口氣,跟皮匠巷的小孩?嘁,見了分曉也沒有名氣。有人說。你們到底去不去?達生說。 不去,又有人說,你不是爛屎,你一個人去吧, 達生走出工農浴室時瞥了眼手裡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街上的陽光已經無情地向紅黃的夕照演變。達生受挫的心隱隱作痛,他有點心灰意懶的.假如浴室裡那幫人可以對今晚八點鐘的約會無動於衷,那麼香椿樹街便沒有幾個人會赴約捍衛自己的名譽了。他們害怕.他們真的是爛屎。五點多鐘香椿例街上人來人住,達生留心觀察了視線裡的每一個人。一個人是不是爛屎你朝他多瞪幾眼就知道了,達生一邊走一邊兇狠地瞪看那些過路的青年,他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最後都下滑到他的褲袋上.那裡揣著一隻鬧鐘。他們不敢正視自己,他們以為褲袋裡揣著什麼東西?達生一邊走著,幾乎克制不住心裡的叱駡,這條街怎麼搞的?一個個怎麼全是爛屎,真的全是爛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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