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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把他埋在煤山裡,死了別人也不會發現。另一個少年往達生身上蓋了一層煤石,他對夥伴們說,埋呀,一齊動手,把他埋起來。

  達生正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他似乎想伸手扒去胸前的煤塊,但兩隻手都已經無力動彈,別埋我,達生說,爛屎才埋人,你們是爛屎,我要跟豬頭說話。

  豬頭捂著後腦的創口來到達生面前,豬頭當時覺得天旋地轉的,但他還是不失幽默地與達生開了玩笑,你要跟我說什麼?豬頭向他的夥伴擠了擠眼睛,他說,你不會讓我替你交黨費吧。

  一隻鬧鐘。達生說,鬧鐘在煤山上,請你幫我帶回去,我母親每天上班要聽鬧鐘的。

  鬧鐘?好吧,我幫你帶回去。

  我運氣太差,一直沒有拜到好師傅,達生說,如果我拜到了好師傅,你們十個人一齊上也不在話下。

  別嘴硬了,你都快要死了,還要嘴硬。豬頭笑了笑說。

  他們都是爛屎,我不是,你也不是,達生說,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還想做兩件事,看來做不了啦,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你說吧,你快死了,這忙不幫也要幫了。

  你幫我去踏平十步街,十步街那幫人太囂張了,你別怕嚴三郎,嚴三郎已經死了,十步街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

  我知道十步街沒什麼可怕的,本市三百條大街小巷我都要踏平它。你放心吧,你還要幫什麼忙?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小馬你認識嗎?找個機會收拾他,讓他記住我李達生的褲子不是隨便扒的。

  豬頭答應了對手的所有囑託,他說因為他是俠義之士,他說達生那時候還沒咽氣,他準備把達生往護城河對岸的醫院送的,但幾輛卡車突然向煤場這邊駛來,車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煤場,也使皮匠巷的十個少年感到了某種危險,他們沿著護城河河岸向東逃逸,豬頭忘了去煤山上找回達生家的那只鬧鐘。

  大約在夜裡十點鐘,加夜班的裝卸工人發現翻斗車的鏟鬥鏟到了異樣的物體,爬下去一看便驚呼起來,一個人,是一個人!

  確實是一個人,是城北香椿樹街的少年達生。烏黑的煤粉遮蓋了死者衣服和球鞋的顏色,也遮蓋了他滿臉的血污和臨終表情。裝卸工人不認識死者,他只是憑著閱歷和經驗猜想,一個死在煤場的人,其原因大概也是不倫不類烏黑難辨的。

  23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小馬一年來在街上疲於奔命,他的職責範圍不算寬乏,但要管的事情卻層出不窮。小馬騎著一輛破舊的公車在街上來來往往,自行車只要在路邊停放時間長一些,車胎免不了要遭到一次襲擊,鐵釘、碎玻璃和刀片,甚至有人用一根火柴棍便輕易地戳破了輪胎。小馬不知道香椿樹街人有什麼理由仇視他,他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有一天他躲在化工廠的傳達室裡埋下誘餌,他看見水泥廠老陸的女兒在他的自行車前東張西望,那是個梳羊角辮的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小馬看見她摘下頭上的細髮夾時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身體憤怒地跳起來向現場沖了過去。

  撞到鬼了,怎麼會是你?小馬抓住小女孩的手搶下那根細髮夾,撞到鬼了,小馬說,挺漂亮的小女孩也做這種壞事,你跟我有什麼仇?快說,你跟我有什麼仇?

  沒有,沒有仇。受驚小女孩瞪大眼睛望著小馬。

  沒有仇為什麼要戳我的車胎?快說,你不說我送你到派出所去。

  我不知道。小女孩搖著頭突然大哭起來,她說,警察叔叔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後再也不幹壞事了。

  小女孩哭得厲害,小馬只好鬆開了手。

  小馬想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跟他不存在任何積怨,她肯定沒有理由。真是撞到鬼了,小馬想罪惡的細菌已經在整條香椿樹街傳染擴散,連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也不能倖免。

  小馬那天推著自行車一路。思索著回到城北派出所,同事們發現小馬神色嚴峻而憂鬱,他們問小馬有什麼心事,小馬心裡默念的順口溜這時便脫口而出,城東蠻,城西惡,城南殺人又放火,城北是個爛屎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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