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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當然是,三八年入黨的老黨員了,小徐信口說著倏然意識到對方厭惡玩笑,立刻刹住話頭,換了一種嚴肅的口氣說,堅決不開玩笑了,說真的,你對我印象怎麼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滑頭?

  我沒有印象,第一次見面談不出什麼印象,錦紅有點忸怩起來,她用手絹在臉上盲目地擦了擦,說,那麼你呢?你對我有什麼印象?

  我倒對你有印象了。我覺得你像一隻蘿蔔,一隻紅蘿蔔,小徐抓撓著頭髮,很明顯他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因此他的手不停地做著手勢,他說,你別瞪我,我沒有惡意,你像紅蘿蔔,紅蘿蔔沒什麼不好。

  你說我胖,紅蘿蔔?錦紅的臉幡然變色,她的嗓音隨之尖厲起來,紅蘿蔔?什麼意思?你給我解釋清楚。

  你別發火,我的比喻可能不對,小徐有點慌亂地做著手勢,突然從手勢中發現了什麼,對了,一棵青菜,青菜不胖吧?小徐望瞭望旁邊的女孩,兩隻手終於擺出青菜的象徵停滯在膝蓋上,他說,我沒有惡意,別瞪我,我真的覺得你像一棵青菜。

  一棵青菜?你是在罵我土氣?

  不,青萊碧綠的,很樸素也很實惠,怎麼能說是土氣呢?哎,你別走,我真的不是那種意思,你別誤會。

  少來這一套。錦紅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她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你知道我對你什麼印象?錦紅毫不示弱地逼視著小徐說,你是流氓、騙子、神經病!

  錦紅怒氣衝衝地離開了旱冰場,走到宣傳欄那裡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遠遠地恰好看見小徐從旱冰場的入口滑到了人堆之中,他的溜冰姿勢在人堆中無疑是最優美最熟練的,他那稚氣未脫的臉上仍然是那種快樂而狡黠的笑容,這個神經病,把別人氣走了,自己去溜冰。錦紅自言自語著心中隱隱地悵然若失,這種男人其實不壞,就是一張嘴討厭,他說那些話其實不見得是污辱,但是一句話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說,偏偏要說蘿蔔和青菜?這種男的,模樣心眼和家境都不錯,可他偏偏要讓一個羞怯而自尊的女孩拂袖而去。吹就吹,錦紅想,我要是再回去就讓人家瞧不起了。

  一顆石子不知從哪兒飛來,打在錦紅的寶藍色雨靴上,錦紅四處搜尋時小拐從宣傳欄下面鑽出來。小拐站在他姐姐面前,嘴裡嘿嘿怪笑,一隻手朝錦紅伸過來,平攤著,哈,你搞地下活動,小拐說,哈哈,都逃不過我眼睛。

  你在盯梢?錦紅怒聲道,誰讓你盯梢的?

  還有誰?王、德、基,他派我來的。

  噁心,把我當什麼了?錦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怨恨的寒光,然後她在小拐攤開的手掌心狠狠地拍了一下,幹什麼?把你的狗爪子放回去。

  留下買路錢。小拐的手重新在錦紅面前攤開,他說,留下一塊錢。我就給你保密,你要是小氣,哼,一切後果你自己負責。

  噁心,你們把我當什麼了?我一分錢也不給你,你去向他彙報吧,我不怕,錦紅扭過頭就走,突然想起什麼又站住了,她問小拐道,你知道文公巷那裡的人說蘿蔔是什麼意思?還有青菜,青菜是什麼意思?

  先給一塊錢,給了我就告訴你。錦紅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從紙疊的錢包裡掏出了一塊錢。但是錦紅很快意識到她上了弟弟的當,小拐抓過一塊錢往褲腰裡一塞,他朝她咧嘴笑了笑,說,你真笨,蘿蔔就是蘿蔔,青菜就是青菜。

  四月是香椿樹街的多事季節,除了在法院門口猝死的孫玉珠,還有另外幾個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運。老年的女人去鐵路路坡上的蠶豆地摘蠶豆,摘滿了一籃後急著趕回家做晚飯,不知怎麼沒聽見火車的汽笛被車輪帶進去了,那輛火車當時在道口附近掉頭倒車。司機說他拼命向摘蠶豆的女人揮旗呐喊,可她渾然不覺,她走得很快,她走得再快也不如火車輪子快。司機說許多住在鐵路沿線的居民有這種危險的習慣,他們放著路軌旁的石子路不定,偏偏要在路軌中間的枕木上走,大概是錯覺所致,以為那樣能走得更快些。他們耳聾了嗎?火車司機總是用一種冷酷的觀點評論事故起因,他們在鐵路邊上種菜、養雞、撿廢紙,鐵路是開火車的,又不是誰家的自留地,死在火車輪子下面是白死,哭吧,鬧吧,再哭再鬧也拿不到一分錢的撫恤金。

  人們一路狂奔著到鐵路上去看死人,看見老年人的那只藍子還丟棄在路軌旁,籃子被壓癟了,蠶豆莢散失在枕木和石子縫裡,每一顆都是碧綠而飽滿的,有人撿了一顆蠶豆莢剝了,挖出裡面的蠶豆說,夠新鮮的,這時節的蠶豆最嫩最鮮了。

  死人的要是經常發生的,但四月的幾個死者似乎都死得冤枉,而且留下了許多爭議,其中白癡男孩狗狗之死使許多人捲入一場有關善行和良心的辯論之中。

  狗狗那天站在街西的石橋上,準確地說,狗狗是站在石橋的橋欄上,伸開雙臂在橋欄狹小的平面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對每一個走過石橋的路人說,我會飛,你不會飛。那天有許多人從石橋上走過,每個都對狗狗喊了一聲,狗狗,危險,快下來!但狗狗毫不理會那些聲音,他暖頭朝橋下的河水俯瞰著,嘴裡發出一種喜悅的喘息聲,我會飛,你不會飛。狗狗一遍遍地向行人叫喊著,突然張開雙臂,像一隻真正的飛鳥撲向橋下的河水,最後這個瞬間橋頭站著三個行人,他們呆若木雞,也只是在這個瞬間三個人才意識到他們剛才是可以制止狗狗的,他們剛才是可以把這個白癡男孩從橋欄上拖下來的。

  問題就出在這裡。狗狗的母親是紅旗小學的老師,出事當天她正帶著四十個學生在郊外爬山春遊。狗狗的母親後來坐在石橋上大聲慟哭。她抓住每一個走過石橋的人問,你剛才從這兒過了嗎?那些人都說,沒有,我剛下班回來,你要是看見狗狗肯定會把他抱下來的。狗狗的母親邊哭邊說,我帶著他們的孩子春遊,孩子們吃喝拉撒我都管,可狗狗爬到橋欄上他們都不管,他們為什麼不肯把他抱下來?抱下來就沒事了,為什麼不肯抱一抱他?人們都圍著周老師聽她哭訴,一些婦女陪著周老師落淚,用尖銳的詞語抨擊那些見死不救的人。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認在橋頭上遇見過狗狗,那些抨擊性的言論便變成目標不明的泛泛而談了。

  誰在下午四點半過了石橋?這是周老師後來致力於追查的謎底,她對小學校的同事說,我也不想把那些人怎麼樣,我也不能怎麼樣,可我就是想弄清楚那些人是誰。同事們都憐憫周老師,他們幫著她調查研究。儘管那些當事人對橋頭事件諱莫如深,用老師還是從橋下的水果攤和裁縫店的人那兒打開了缺口,人們後來聽說周老師手裡捏了一份特殊的名單,名單上羅列的人名計有二十餘人,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許多人打聽到了名單的內容,於是席捲了整個香椿樹街的橋頭事件風波再起,有人跑到周老師家裡賭咒發誓,聲稱她道聽途說使自己有了黑鍋,逼著她把自己的名字從名單中劃掉,周老師卻裝聾作啞,她說,哪來的名單?我有什麼權力記黑名單?你那天有沒有走過石橋,不用告訴我。告訴你自己的良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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