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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良心這個簡單而常用的概念漸漸在香椿樹街風靡一時,人們後來動輒就在談話或爭吵中提到良心,你有良心嗎?你還算有點良心,你還有一點良心嗎?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即使是被周老師記入黑名單的人,他們也用良心這個詞為自己的辯解作有力的論據,周老師還有良心嗎?我在水裡泡一個鐘頭撈她家狗狗,他們說,好像是我把狗狗推下橋的,她把我記在黑名單上,她還有一點良心嗎?

  王德基聲若洪鐘,那種嗓音天生使兒女敬畏,四月以來王德基對兒女的注意開始集中在錦紅身上了。每次錦紅對著小鏡子往臉上敷雪花粉時,就發現父親在監視她,她從鏡子反光裡須見那張熟悉的慍怒的臉,她明白父親為什麼對她出門如此痛恨,正因為摸透了他的心理,錦紅反而對他的態度泰然處之,他不想讓我出門,錦紅想,可是他心裡的想法說不出口,他想讓我一輩子守著這個家,他想讓我變成一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可是他說不出口。

  我去桃子家做裙子,錦紅說,碗洗好了,熱水也都燒好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那襪子留給誰洗?王德基說,讓我洗?想讓我洗嗎?

  襪子是小拐的,讓秋紅洗吧,讓小拐自己洗,他長這麼大,也該洗雙自己的襪子了。

  你洗得不耐煩了?急著要嫁人了?王德基冷笑一聲,突然踢翻了腳邊的一張凳子,我熬光棍養你們,養了十六年也沒有不耐煩,你才幫家裡做了幾年事?你已經不耐煩了?

  莫名其妙,我不是告訴你我去桃子家做裙子嗎?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還有秋紅的裙子。錦紅扶起凳子,從桌上拿起一卷花布夾在腋下,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給我留著門。

  你出去到底幹什麼我知道,王德基說,他媽個×,我一輩子最恨說謊騙人,可誰都來對我說謊,誰都來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我騙你幹什麼?錦紅走到門外,回過頭又說了一句,桃子答應幫我做裙子的,現在去她應該在家的。

  錦紅走到街上時聽見父親在門邊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豎著,八點鐘不回來就鎖門了,八點鐘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回來。錦紅的心顫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頭嘀咕了一句什麼,終於還是扭著腰肢往街口走了。八點鐘,錦紅想她一定要在八點鐘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沒有手錶。雖然她一直渴望像織錦廠的其他女工一樣買一塊漂亮的手錶。我連一塊手錶也捨不得買,掙來的工資全部花在你們身上,可他從來就沒說過一聲好。錦紅這樣想著鼻子有點酸,害怕眼淚流出來弄汙了臉上的粉霜,於是就拼命忍住,讓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為什麼提出第二次約會,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點,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臉,還是身材?錦紅這樣想著又兀自羞澀地笑起來,路旁有家理髮後,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櫥窗前照了照,側過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現的那個倩影差強人意,錦紅想她要是有一雙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場皮鞋櫃擺著那雙皮鞋,她去看過三次,可惜最終捨不得買。

  第二次約會是在護城河邊,當錦紅遠遠地看見小徐爬在電線杆水泥坐上朝她揮手,她的臉頰立刻燒紅了一片,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油嘴滑舌的傢伙是一見鍾情的。錦紅記得她朝小徐柵柵靠近的時候腦子裡還惦記著八點鐘,提醒自己要時刻注意他腕上的手錶,可是兩個人在河堤上坐下來,小徐開始不停地說話了,錦紅不知怎麼就忘記了八點鐘,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風景之間巡遊,錦紅忘了該看看小徐腕上的手錶。護城河兩岸夜色漸濃,城牆、柳樹、房屋和煙囪的輪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掛著桅燈從錦紅的視線裡一一掠過,錦紅指著船燈對小徐說,你看那些燈,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訴我為什麼那些燈有紅的、黃的、還有藍的?可是錦紅卻忘了船上的人在夜裡點亮桅燈,天黑了,八點鐘消失了,她該回家了。

  錦紅後來是一路飛奔著回到了香椿樹街,本來小徐是準備送她回家的,本來兩個人並肩走著,但錦紅越走越快,後來就甩開長辮子飛奔起來,小徐在後面喊,怎麼回事,你們家失火了嗎,錦紅顧不上解釋,她只是帶著哭腔匆匆丟下一句話八點鐘,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幾步喊道。下次怎麼見面?錦紅那時候已經拐過了皮革廠的圍牆,從漆黑的充斥著皮革怪味的夜空裡傳來錦紅最後的聲音,白天,白天,別在晚上。

  家裡的大門果然被鎖死了,怎麼推也推不開。錦紅在門上拍了幾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鄰右舍聽見這種動靜,假如讓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歸家被關在門外,第二天肯定會有閒話傳遍整個香椿樹街。錦紅繞過堆滿了雜物的夾弄,來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內是她和秋紅的房間,秋紅睡熟了,怎麼也吵不醒,錦紅靈機一動,抓過一根竹杆從氣窗裡伸進去,在秋紅的臉上輕輕捅了幾下,秋紅終於醒了,小偷,她從床上跳起來,睡意朦朧地喊道,抓小偷呀!錦紅反而被妹妹嚇了一跳,別瞎叫,她貼著窗戶對裡面說,是我,快給我開開門。秋紅坐在棉被裡愣了一會兒。說,不行,爹在門上上了鎖,鑰匙在他手裡。錦紅說,你去偷,鑰匙肯定塞在他枕頭下。秋紅仍然坐在棉被裡不動,我不敢,他會打死我的。秋紅打了個呵欠,忽然躺了下來說,也怪你自己,誰讓你這麼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錦紅在黑暗中倚牆而立,心裡一片淒涼,她開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親的手腕不容鬆動,偏偏存了一份僥倖之心,她也開始埋怨小徐,約會時間為什麼要定在傍晚時分,為什麼不能在白天見面?錦紅想她現在走投無路了,只能在這裡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來錦紅是準備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鬧鐘聲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來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經響起了這類人自行車鈴鐺聲,不管她縮在哪個角落,總會有人看見她。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半夜三更地被關在門外。錦紅想她不如裝成一個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錦紅夾著一卷布料再次出現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這段慌張而悲淒的路途中,許多往事泛著苦水在她記憶中流過,錦紅忽然想起她是整條香椿樹街最可憐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時候能歌善舞,可是父親不肯給她買裙子,別的女孩子上臺跳舞的時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裡觀看,想起她從七歲起就洗衣做飯,腳踝上還留著一塊沸水燙出的疤瘢,想起她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傭人,到頭來卻被父親關在門外,他不讓我出嫁我偏要嫁,憑什麼讓我一輩子做他們的傭人?錦紅一路哽咽一路走著,她發現自己的腳步莫名地朝城東的文公巷方向邁去,我去文公巷於什麼。我現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丟人現眼嗎?錦紅就這樣突然地站在農具廠牆外面,站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茫然失措間她把那塊花布抱在胸前,雙手一遍遍地撫著布料的褶皺。

  城東蝴蝶幫的三個男孩那時坐在一輛廢棄的卡車車廂裡抽煙,錦紅不知是否發現了黑暗中一明一滅的三個紅點,而那三個男孩後來坦白說,從錦紅走迸農具廠小巷起他們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過這條小巷進入文公巷,他們肯定就放過她了,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但錦紅卻突然站住了,錦紅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聲音在三個男孩聽來富於某種特別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們?第一個男孩說。

  上不上?第二個男孩說。

  上。第三個男孩扔掉煙蒂,率先跳下了舊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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