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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杆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主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杆,但不知怎麼電線杆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杆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杆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跳起來,她想就近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迷離的視線裡,女孩坐在前面低處的臺階上,烏黑的濕漉漉的長髮向左右甩動著,一張蒼白美麗的臉慢慢地向孫玉珠這邊轉過來,是美琪,又是那個濕漉漉的到處遊逛的幽靈美琪,孫玉珠覺得她被幽靈注視的臉部冰涼冰涼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過,孫玉珠不再恐懼,你在這裡,你來得正巧,孫玉珠快步沖向女孩,我要抓你進法院對質,你去告訴他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強姦?是不是強姦?孫王珠的手剛觸及幽靈的綠裙裙擺,一片細碎的水珠濺了起來,幽靈美玖黑髮飄起來,小巧而豐盈的身體跳起來,霎間疾行二十米,孫玉珠看見她站在一叢紫荊花後面,表情漠然朝臺階眺望著,她手裡捏著一疊鮮豔的蠟紙紅心,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閒逛,你別逃,你怕去對質?你逃到哪裡都脫不了干係。孫玉珠踉蹌著朝幽靈美琪沖過去,她看見了女孩若無其事的微笑,女孩翹起蘭花指拈住一枚蠟紙紅心,對準它吹了一口氣,孫玉珠便看見一塊紅影直直地朝自己飛過來,她胸口的劇痛就是這時候產生的,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玩紙片,孫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叢紫荊花上,最後那個痛苦而悲愉的瞬間,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靈美琪的綠裙子。

  也許是抓住過什麼,孫玉珠的手穿過了紫荊縱橫交錯的花枝,執拗地伸向另一側,她的手最後是握緊的,確實像抓注過什麼東西。那也是香椿樹街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孫王珠最後的姿態。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杆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杆,但不知怎麼電線杆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杆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杆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

  雨靴。小徐笑著說,我還以為是新流行的皮靴呢。

  我有皮靴,可街上那麼多污水,怎麼能穿出來?錦紅又伸出一隻腳朝那只雨靴瞪了一眼,不知為什麼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覺得他讓自己難堪了。

  第一次約會不得不在雨靴上費這麼多口舌,都怪化工廠該死的污水氾濫。錦紅坐在文化宮旱冰場邊的長椅上,離小徐約有一尺之距,她始終矜持地撅著嘴。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許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場上滑旱冰。錦紅不知道小徐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約會,人多眼雜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問,但又不想使自己成為談話的主動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動,錦紅想,讓他多說話,他多說話就把自己一點點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於上當受騙。

  我去租兩雙鞋,我們去溜冰怎麼樣?小徐說。

  這樣溜來溜去有什麼意思?錦紅說,再說我也不會,我就是會今天也不溜冰。

  為什麼?你不會沒關係,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說,我溜得很老練的,局裡比賽第三名。

  錦紅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場約會,原來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個疙瘩如此輕易地解開了,錦紅扭過臉看旱冰場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說,怎麼教呢?

  很容易學,我拉著你跑上三圈,保證你不會摔跤了。小徐說,我不吹牛,我們廠裡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會的。

  你拉著我的手?錦紅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調整好坐姿,審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這裡切入正題,反正遲早要問的,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錦紅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獨生子吧?

  不,我們家有十八個孩子,我是第九個。小徐說。

  錦紅猛地用譴責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還是聲調都表明那是個玩笑,錦紅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臉卻仍然沉了下來,不要開玩笑,錦紅的聲音很生硬,她說,第一次見面,不要亂開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開玩笑,你這位同志太——

  太什麼?

  大——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說,你太像一個黨員了。

  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錦紅疑惑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嗔怪之色,她說,我怎麼會是黨員?我一不會拍領導馬屁,二不會裝積極搶風頭,你呢?我正想問你,你是不是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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