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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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欺負我家小弟?穿勞動布工裝的人推了推達生,他說,是你跑到十步街來欺負小孩子? 是我,怎麼樣吧?達生說。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穿勞動布工裝的人話音未落就朝達生臉上打了一拳,另兩個人也湧上來,一個用肘部熟稔地鎖住了達生的脖子,一個則抬起腿對準達生的腹部連踢了三腳。 達生被打傻了,他不記得一共挨了那幫人多少拳腳,只記得脖子被勒得透不過氣來,身體像一隻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他叫喊著,三個打一個——狗屎,有本事——一對一,但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達生不知道肥皂廠的工人們是怎麼把他架到傳達室去的,依稀聽見那三個人的罵罵咧咧的聲音。哪條街上冒出來的狗屎?跑到十步街上來欺負小孩子!達生癱坐在一張長條椅上,對肥皂廠那群工人的問題聽而不聞,他摸了摸臉部,摸到一灘血,又摸了摸牙齒,一顆門牙只有一半還嵌在牙床上。達生將手上的血在褲子上擦著擦著,三個打一個,不是狗屎是什麼?他說,過了一會兒達生兀自冷笑了一聲,又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離開十步街的時候達生已經複歸平靜,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種非凡的設想所替代,等著我再來吧,我會讓你們知道香椿樹街人的厲害。達生站在一家理髮店的玻璃門前修整了一下狼狽的儀錶,他絕不能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達生站在那裡,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臉上的每一點血斑,一邊刮一邊想,我怎麼忘了這把水果刀?我應該來得及掏出這把水果刀的,現在後悔有什麼用,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來,以後再來踏平十步街。達生最後看見玻璃門上映出一張蒼白的笑臉,他的腹部、脖頸和顴骨都在隱隱作痛,但臉上的血斑已經被刮得乾乾淨淨了。 過了正月十五,當香椿樹街的人們吃完肉餡、豆沙或芝麻餡的湯圓,新年的氣氛也在一些飽嗝聲中悄然隱匿了,街上堆積了多日的垃圾被掃街的人裝進了垃圾車,紅色的喜慶標語被初五夜裡的大鳳刮得支離破碎,有的在牆上掙扎,有的像蝴蝶一樣沿著街面順鳳滑翔,最後都讓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紙筐,過年過完了,化工廠和水泥廠大門口的彩燈相繼熄滅,結合成歡度春節四個大字的節慶燈籠也該摘下來了,化工廠的後勤科長老謝親自去摘那四隻大燈籠,他站在人字梯上對幾個工人說,你們知道燈籠裡的燈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個鐘頭就是一度電。老謝伸手去摘燈籠的時候又說,明年要換二百瓦的燈泡了,國家電力緊張,我們要節約用電。老謝說完突然哎呀叫了一聲,人和梯子一齊朝化工廠的鐵門倒下來,旁邊立刻有人叫起來,觸電了,肯定是觸電。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化工廠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僅漏過毒氣,現在又漏電,而且居然漏到了喜慶燈籠上。 後來就來了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尖厲地鳴叫著駛過香椿樹街,人們都奔到家門口目送救護車的白色背影遠去,王德基一邊用火柴棍剔著牙一邊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著的熟人說,你說滑稽不滑稽?謝科長要節約用電,偏偏觸了電,謝科長去摘那個帶歡字的燈籠,偏偏在那個燈籠上觸了電!操,真他媽的滑稽! 16 敘德送完貨回到玻璃瓶工廠天色已近黃昏,女工們大概都已經下班回家,籬笆牆內異常地安靜,只有由綠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這樣的安靜使敘德感到陌生和不安,雙腳用力一蹬,運輸三輪車就乒乒乓乓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都滾回家了?剩下老子一個人在賣命,敘德跳下車徑直去敲麻主任辦公室的窗子,他說,喂,給我記下來,一份加班工資。 麻主任正埋頭畫著什麼表格,你瞎吵什麼?麻主任頭也不抬地說,年輕輕的多出點力也是鍛煉的機會,什麼工資不工資的?不要進步光要錢,資產階級的拜金思想! 別給我亂扣帽子,你要是不給我算加班,到時我自己到會計抽屜裡拿六毛五分錢,我不客氣。敘德說著突然發現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邊眼鏡,忍不住噗哧笑起來,怎麼戴眼鏡了?你天生一雙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幹什麼?不戴還看得清,戴了什麼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麼?最近廠裡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單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鏡才能看得清楚。麻主任說。 敘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沒想出來誰是那個新動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沒有新動向,敘德哺咕著往角落裡的簡易廁所走,飛起一腳踢那扇纖維板的小門,門沒踢開,裡面響起一個女人驚怕的聲音,誰?有人! 一聽就是金蘭的聲音,原來她也沒走,敘德想返身離開,他已經很久沒與她說話了,起初是因為羞辱和憤恨,時間一長便成了習慣。但敘德剛挪步身後便響起咯嗒一聲,纖維板的門開了,他聽見金蘭用一種誇張而忸怩的語調打破了僵局,回頭一看她正倚著門捂著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個尿也急得像狗。金蘭說。 是我怎麼樣?敘德楞了一下,他覺得總這樣躲著她有點失面子,他想審視一次那張熟悉而又久違的臉,但目光投過去很快就拐了個彎,落在旁邊的竹籬牆上,他說,哼,是我又怎麼樣? 是你又怎麼樣?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說。 我不跟你嚕嗦,敘德低下頭往廁所裡鑽,他說,別擋著我,好狗不擋道,我再跟你嚕嗦我就是傻×。 罵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讓你進去,金蘭仍然堵著廁所的門,她臉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對方而擠出來的,就不讓你進去,憋死你,金蘭說,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腦子有問題,對,你就是個瘋子,我才不跟瘋子嚕嗦,敘德朝金蘭乜斜了一眼,掉頭往玻璃瓶堆後面走,邊走邊說,哪兒都能尿,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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