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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敘德在玻璃瓶堆後面又掃了金蘭一眼,他發現她發胖了,或許不是胖,而是懷胎以後的體型變得臃腫而愚笨。金蘭仍然站在那裡,但臉上那種嫵媚而帶有挑釁意味的微笑不見了。敘德看見她抽了抽鼻子,金蘭抽吸鼻子就說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種類絲薄布崩裂的聲音飄過來,金蘭果然哭了。

  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說,你還不如拿刀子來捅我的心。

  到底是誰捅誰的心?你說的是外國話?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敘德冷笑了一聲,翻過一堆玻璃瓶,他說,我要走了,我沒工夫跟你多嚕嗦。

  沈敘德,你給我站住!金蘭突然一聲怒喝。

  敘德一驚,他站住了,一邊整理著褲子一邊說,有屁快放,告訴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見西哈努克親王,後天接見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嚕嗦?

  金蘭沒有被敘德逗笑,以前的笑話對於這個孕婦就像對牛彈琴,沈敘德,你過來,金蘭仍然陰沉著臉說,敢不敢過來?我要跟你說一句話。

  那有什麼不敢的?敘德嗤地一笑,他搖著肩膀朝金蘭走過去,難道我還怕你強姦我?

  敘德離金蘭大約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滿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麼難於抬頭,他聞到金蘭身上散發出粉霜和髮乳的香味,那種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亂而狂熱的回憶,敘德的血從身體各個部分往上沖頂,他扯著略略嫌緊的喇叭褲,神情突然恍惚起來,野貓,敘德像以前一樣叫了金蘭的綽號,他的腦袋向左邊扭過去,又朝右邊歪斜著,野貓,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要你摸摸我們的孩子。金蘭含淚睬視著敘德,她說,我猜是一個兒子。

  到底是我兒子還是我弟弟?敘德怪笑了一聲。

  是你兒子,金蘭說,我要騙你我就是婊子貨,你要是開得出口可以去問你爹,我有沒有讓他動真的。

  兒子就兒子吧,說那些幹什麼?敘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說,兒子,嘿,兒子,怎麼摸?

  用手摸,笨蛋。金蘭一把捉住了敘德的手,把它塞進毛線衣下面,輕一點,你怎麼笨手笨腳的?金蘭又笑起來,慢慢地移動著敘德的手,這是他的腦袋,你摸出來了嗎?金蘭說,還有這兒,輕一點,這兒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麼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敘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體在黃軍裝內來回擺動著,怎麼搞的?癢死我了,敘德說,摸了一下怎麼渾身癢起來了?

  你還想殺我嗎?金蘭的淚眼裡又迸射出萬種風情,她的手悄悄伸過來在敘德大腿上擰了一把,你要是殺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殺了,笨蛋。

  辦公室那側傳來關門上鎖的聲音,麻主任夾著黑包出來了,金蘭想躲到廁所後面,但麻主任的短髮猛地往這邊一甩,誰?誰在那兒?麻主任厲聲喊道,金蘭,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我上廁所呀,金蘭捏著嗓子說,你用不著這麼緊張,我又不搞破壞。

  誰知道你搞不搞破壞?上個廁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過玻璃瓶堆朝廁所後面張望著,還有誰在那裡,給我出來!

  敘德覺得躲不過去,就梗著脖子站出來,他對麻主任說,你瞎吵什麼?我們在討論國際大事,蘇修的航空母艦已經在美國登陸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你不知道吧?你還是主任呢。

  胡說八道,散佈政治謠言,你想借謠言轉移鬥爭大方向?麻廠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地在那裡於什麼?

  沒有鬼鬼祟祟,我們真的在討論世界大戰的事。

  有沒有世界大戰要看中央文件,文件還沒下來,輪得到你們兩個人討論?麻主任憤怒地拍著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蘭和敘德的腰腹以下掃視著,你們兩個人,哼,又纏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難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麼說話呢?金蘭說,上個廁所也犯錯誤啦?

  虧你們想得出來,在廁所裡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開了兩扇大門,朝廁所那邊狠狠地丟了個白眼,還不快走?我要鎖門了,我對你們總是寬大處理的,你們以後也該自覺點了,春天還沒到呢,別在廠裡叫春!

  其實春天已悄然降臨城北地帶了。敘德和金蘭一前一後走出玻璃瓶工廠,迎面拂來的是黃昏軟軟的鳳。一棵孤零零的梅樹從花匠老劉家的天井裡探出幾支花苞。我說哪來的香味!是梅花開了。金蘭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卻夠不著,喂,你幫我摘一技,金蘭喊著敘德,一回頭發現敘德疾步走遠了,主蘭就仙訕地罵起來,膽小鬼,他也躲著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膽小鬼。

  香椿樹街是人來人往,過路人看見孕婦金蘭仍然扭著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鈕扣上掛著的桅子花一顫一顫的。騷貨金蘭成了孕婦後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識的男人們拋去一個個媚眼,而男人們不知為了什麼,輕佻的目光省略了金蘭敷滿粉霜的臉部和豐滿的雙乳,都盯著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許多香椿樹街人都關心著金蘭肚子裡的孩子。

  有人在外面敲門,一聽這種雜亂而響亮的敲門聲,達生就知道是小拐來了,別去開門,達生對母親說,他又要來跟我擠一床了。但騰鳳說,小拐可憐,你不可以這樣對待他的。滕鳳拉了下燈繩,剛熄的電燈又亮了,達生聽見母親用一種異常溫婉和氣的聲音說,快進來,別凍著了。達生覺得母親近來對別人客氣得有點過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著過年新做的藍卡其布中山裝,顯然裁剪得寬大了,袖子卷了一道邊,口袋也縫得歪歪斜斜,滕風問,這衣裳是錦紅替你做的?小拐說,她哪兒會做衣裳!是百貨店買的。滕鳳知道小拐在說謊,卻不忍心點穿,她跟在小拐後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裝上拍了拍灰,說,你姐姐夠能幹的,不過一個家缺了親娘就是可憐。

  怎麼又來了?達生斜眼看著他的猥瑣的朋友,又讓你爹趕出來了?

  他趕我?到底誰趕誰呀?小拐的表情有點尷尬,他走到床頭從達生腦袋下抽掉一隻枕頭,我們家來了一大幫親戚,住不下了。小拐說,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擠一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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