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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沈庭方注意到王德基臉色已經是鐵青著了,他知道他強詞奪理的原因。原來王德基是來向他要老婆了,沈庭方又好氣又好笑,想起自己就是害在王德基那只手電筒上,一股怒火沿著胸腔上升,變得惡狠狠的一聲吆喝。將,將你媽個×。

  你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誰?你敢罵我?王德基就是這時候拍案而起的,他把棋盤上的棋子掀倒在沈庭方身上,然後抓住沈庭方的衣領拎了一下、兩下,看你的孬樣可憐,我今天饒了你,王德基朝沈庭方揮了揮拳頭說。否則我就讓你嘗嘗無產階級的鐵拳頭。

  素梅和她娘家人擁過來時王德基已經揚長而去,素梅最後聽見的是王德基的一串咒駡聲:

  騙子!腐化分子!階級異已分子!

  素梅覺得莫名其妙,逼問沈庭方和王德基搞了什麼名堂,沈庭方揉著脖頸說,我跟他能搞什麼鬼名堂?他是輸棋輸急了,我以後要是再跟他下棋我就是狗。

  十步街遠遠不止十步長,就像香椿樹街上其實見不到香椿樹一樣,這裡的房屋看上去比香椿樹街更古舊也更殘破一些,木頭都露出了黑漆漆的顏色,晾曬的衣裳和醃肉醃菜也都擠在行人的頭頂上,每座房子都像是被什麼牽拉著,朝木塔一側歪斜著,達生騎著車子在十步街上東張西望,他覺得本城的傳奇人物嚴三郎不該是住在這裡的,但他又想不出來嚴三郎應該住在哪裡。

  達生推開了十九號的門,裡面是個天井,堆滿了馬桶和破爛的罎罎罐罐,一個女人蹲在地上,用炭錙裡和好的碎煤粉做煤球,女人瞪著達生,你找誰?達生說,嚴三郎,當然是找嚴三郎。女人將手裡的瓷勺朝背後指了指,又我他,都是神經病,女人說,現在的孩子都沒人管教了,這樣下去下一代都給他們奪去了,會變修的。達生沒聽清女人的話,他說,我找嚴三郎,他不是住十九號嗎?女人再次用瓷勺指指後面,她說,賊心不死,爭奪下一代,你小心踩壞煤球,踩壞了你要賠的。

  達生不想跟這個女人多費口舌,他從滿地的煤球上跳過去,徑直往這座老宅深處走,又經過了三間夾弄二個天井,他看見一堵板壁上掛著幾把長劍,地上放著一對石鎖,憑直覺達生斷定那就是嚴三郎家。達生摸了摸那些劍,手指上沾了一層黑灰,他想劍肯定好久沒用了,這並不奇怪,舞劍相對於拳腳功夫只是一種花架子。達生的腳步輕輕地移動到破陋的排窗前,看見的是一間光線晦暗的房間,一張黑漆漆的老式雕花大床,床上掛著紗布的蚊帳,達生先是注意到床邊的那個老女人,她端著一隻碗往蚊帳裡面送,但那只碗被推出來了,達生看見紅緞子棉被下有人蠕動著身體,含糊而憤怒地說著什麼,他沒有聽清,只聽見老女人充滿怨氣地說,辛辛苦苦熬了半天藥,你又不喝,又不喝,隨便你喝不喝吧。

  我找嚴三郎。達生敲了敲木窗。

  老女人端著那只碗走出來,朝達生上下審視了一遍說,誰家的孩子?你找他做什麼?

  我,我想學飛龍拳。達生說。

  什麼飛龍拳?老女人說,哪來什麼飛龍拳?

  大概他們傳錯了,是飛虎拳吧,達主盯著老女人手裡的碗,一碗黑紅色的藥汁,嗆人的藥味直撲他的鼻孔,達生扭過臉看看天井裡的一排木樁,說,飛虎拳要在木樁上練吧?我想學,哪怕學一手也行。

  學那些有什麼用?老女人突然嗤地冷笑了一聲,她端起藥送到嘴邊吹了吹,沒看見他在吃藥?她說,病來了什麼也擋不住,拳腳再好也沒個屁用。

  達生這時候才意識到床上的病人就是嚴三郎,他愣了一會兒,突然說,病了沒關係,等他病好了我就來學,今天也算拜師吧。

  老女人想拉住達生,但達生已經一步闖了進去。他覺得房間裡充斥著一股奇怪而難聞的臭氣,好像就是從蚊帳後面散出來的。達生想怎麼會這樣臭,他屏住呼吸去掀蚊帳,裡面的人卻先於他伸出手捏住了蚊帳一角,是一隻枯瘦如柴蒼白如紙的手,手指上沾著幾絲莫名的粘液,達生被那只手嚇了一跳,緊接著他聽見了嚴三郎的聲音,仍然是含糊而憤怒的,仍然聽不清楚,但好像是在罵人。

  達生下意識地閃到一邊,他問老女人,他怎麼不會說話了?他在說些什麼?

  他在駕你,老女人又端著藥碗坐到床邊,她回頭瞟了達生一眼,他罵你是小流氓,他說想學拳腳的孩子沒一個好的,全是小流氓!

  達生對意外的尷尬場面猝不及防,他狐疑地湊近蚊帳想看清嚴三郎的臉,蚊帳上映出一張老人桔槁的臉,眼睛裡射出堅硬的寒光,而兩片乾裂失血的嘴唇不停地翕動著。這個老東西就是嚴三郎?嚴三郎快死了?達生這麼想著手指就伸進老式床的雕花床欄裡,狠狠地磨著上面的紅漆,紅漆沒有磨下來,手指上沾了一層灰塵,達生順手在蚊帳上擦了擦,這時候他聽清了嚴三郎的一句咒駡,小流氓,我一腳踢死你。達生髮出了一聲怪叫,老東西,到底誰踢死誰呀?達生放直手掌對準床架啪地打過去,他說,老東西,你還嘴凶,我現在一掌就把你拍死了。

  旁邊的老女人勃然變色,她放下藥碗去摘牆上的雞毛撣子,但在她轉身之際達生已經溜出了那間屋子。達生一邊走一邊哺咕,不教就不教,罵什麼人呢?

  達生站在十步街上茫然四望,街上顯得有些冷清,其實任何一個街區都比不上香椿樹街的嘈雜和熱鬧。街對面有一口雙眼水井。幾個小男孩在井邊的水泥地上拍香煙殼,達生走了過去,坐在井臺上看他們玩。他的心情很古怪,好像有點沮喪,好像有點怨恨,又好像是上了誰的當。嚴三郎,嚴三郎原來是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兒!達生無情地冷笑了一下,突然覺得不甘心,不甘心這麼白跑一趟。他想起敘德提到過嚴三郎的兒子和徒弟,或許他們真的武功高強?達生想與其再去和那個老頭兒糾纏,不如去找他的兒子和徒弟。

  你知道嚴三郎的兒子嗎?達生跳下井臺抓住了一個小男孩的胳膊。

  我不知道。小男孩厭煩地甩開達生的手說,別來煩我,輪到我拍了。

  你就這麼跟你爺爺說話?嗯?達生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一隻腳伸出去踩住了地上的香煙殼,他說,誰告訴你輪到你拍了?喂,穿海魂衫那個,現在輪到你拍,拍呀,讓你拍你就拍。

  那個小男孩的耳朵無疑被揪疼了,放開我,我真的不知道,騙你是小狗。小男孩的叫聲已經帶了哭腔。

  跟你爺爺求個饒。達生說。

  求饒就求饒,求求你放了我。小男孩說。

  達生放開那個小男孩,又轉向另一個說,他不知道你該知道吧,告訴我嚴三郎的兒子在哪裡,要不告訴我他徒弟在哪裡也行。

  另一個男孩驚恐地望著達生說,他沒有兒子,他有個徒弟在路口油漆店裡。

  錯了,狗操的,他又在騙我。達生現在確信敘德說的嚴三郎其人其事全是假的,便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操的,又騙我一次。

  沒騙你,他徒弟真的在油漆店裡。小男孩急忙申辯道。

  滾開,誰讓你廢話了?達生狠狠地推開那群小男孩走到街面上,他聽見身後有個小男孩輕輕地對誰說,快,快去找你大哥來,然後便是他們奔散而去的腳步聲。達生當時意識到小男孩們是去搬救兵了,他想逃,但這個念頭閃了一下便被否定了,好,去把你們的大哥二哥都找來吧,我怕個調,達生搖著肩膀在十字街上走,他對自己說,我怕個調。十步街的人算老幾?我怎麼也不能給香椿樹街的人丟臉。

  達生走到肥皂廠門口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了一片清脆的叫聲,就是他!達生站住了,回過頭就看見了三個膀大腰圓的十步街青年,他們一路奔跑著,來勢兇猛地圍住了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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