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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達生揚起右拳擊向沙袋,沙袋蕩到敘德面前,敘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臉上仍然是一種鄙夷的神色,敘德掃了達生一眼說,這樣練不出來的,瞎練有什麼名堂?就算你拳頭練硬了腿還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師傅永遠練不出來。達生埋著頭又打了幾拳,他覺得敘德的奚落往往擊中要害,這使他感到一絲慍怒。我也不想怎麼樣,只要在香椿樹街上能對付就行了,達生說著突然想起那次倒黴的雙塔鎮之行,他的眼睛裡閃出幾朵衝動的火花,說,再去一趟雙塔鎮怎麼樣?再去找找王和尚怎麼樣?敘德卻曬笑著揮了揮手,敘德說,什麼王和尚?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藝是騙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來沒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擺動,但達生已經停止了擊打的動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種尖銳的痛感,達生好幾次想撫摸痛處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錯愕的目光緊盯著敘德,似乎在判斷敘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麼你說還有誰的武功最好,達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誰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過嗎?敘德斜睨著達生,咳嗽了一聲說,現在都說十步街嚴三郎最厲害,輕功、硬功和散打,樣樣都厲害,不過你就別想拜他師傅了,人家早就收了關門徒弟。

  他的關門徒弟是誰,達生問。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個司機,敘德轉過臉望瞭望門外說,也有人說嚴三郎兒子就是他關門徒弟,他兒子在北門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這時候出現在門口的。滕文章頭戴一頂本地罕見的黑氊帽,肩背包裹卷,手裡提著一隻蛇簍,朝門裡探頭看了一下,正好達生朝門外回頭,滕鳳的眉眼神氣都在那個少年臉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現,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嚨裡漏出一句深情的家鄉方言,小把戲,鳳丫頭的小把戲,而滕文章的腳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門檻裡面。

  要飯花子怎麼進來了?達生過來把滕文章往門外推,他說,怎麼敢到我門上來要飯?快給我滾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開蛇簍的蓋子,一條蛇就把腦袋探出來,蛇信於吐得很長,果然把達主嚇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謀面的外孫,背對著他坐在女兒家的門檻上,滕文章說,小把戲,你不要推我,我闖了五十年江湖,從來沒有人敢推我,你怎麼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達生仍然疑惑地審查著那只蛇簍,他說,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門上來幹什麼?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後他用一種威嚴的口氣對達生說,去叫你娘出來,告訴她我來了,我是她親爹。我是滕文章。

  達生怔在門邊,他看了看敘德,敘德的臉上是一種不懷好意的表情,達生摸了摸耳朵說,怎麼回事?她有個親爹,我怎麼沒聽說過?

  屁話,她沒有親爹難道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滕文章的情緒突然激奮起來,他怒視著達生,喉嚨裡呼嗜呼嗜地喘氣,沒有我就沒有你娘,沒有你娘就沒有你,小把戲你聽懂了嗎?

  不懂,達生偏過臉看著那只蛇簍,他說,你還是耍一回給我們看看吧,簍子裡有幾條蛇?你會不會把蛇腦袋放迸嘴裡?你放一回給我們看看。

  我耍蛇給你們兩個小畜生看?滕文章憤憤地咕噥著,忽然站起來向裡屋高聲喊起來,鳳丫頭!鳳丫頭!李修業!

  鳳丫頭?敘德在邊上嬉笑起來,他對達生說,你娘叫鳳丫頭?他還在叫你爹,你爹能聽見嗎?

  達生這時候似乎已經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沒有再驅趕滕文章,她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著吧。達生說完就重新擊打起沙袋來,過了一會兒達生才想起其中的疑竇,他問滕文章,既然你是她親爹,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兒家的門檻上觀望著暮色中的香椿樹街,潰爛的眼角處凝結了一滴渾濁的眼淚,他沒有回答達生的疑問。

  街上的積雪已經化成了泥漿和積水,從工廠下班的人們從耍蛇人滕文章的視線裡雜遝而過,滕文章聽著達生擊打沙袋的噗噗的聲音,聽著他僅剩的三條蛇在竹簍裡嘶嘶地遊動,旅途勞累終於襲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腦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誰在動他的蛇簍,滕文章一下就驚醒了,別動我的簍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動蛇簍之際看見一個穿藍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婦人立在他面前,闊別二十年,滕鳳從前紅潤姣好的面容已經變得憔悴而蒼老,唯有眉眼的一顆黑痣還散發著他所熟悉的氣息,滕文章渾濁的目光久久地盯著那顆黑痣,他說,鳳丫頭,我老了,我走不動了,讓我在你家過個春節。

  滕鳳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拎著裝飯盒的尼龍網袋,她像一個木偶一樣站在父親面前,一種驚愕夾雜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鳳的臉上。

  我老了,耳聾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著眼角,他的語調聽上去是牢騷多於請求,去年在山東讓蛇咬了一回,今年在鄉下又咬了一次,×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這裡住下來了,過個春節。

  滕鳳放下了手裡的東西,這個動作表明她已經恢復了鎮靜,這條街有好幾座橋,你該記得,橋下都有橋洞,滕鳳說,你怎麼不去住橋洞?

  屁話,滕文章朝女兒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說,虧你說得出口:養兒防老,當初要不是留這條後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不養我誰養我?

  你還不如把我喂了蛇。滕鳳突然跺了跺腳,她的眼淚同時像斷線之珠奔瀉而出,你把我害成這種樣子,還有臉來讓我養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動了?走不動躺橋洞裡去等死,讓你的蛇給你收屍,滕鳳說著就把父親的蛇簍扔到門外,然後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摳住門框,推不動他,滕鳳就朝屋裡喊兒子的名字,達生,達生,來把這個要飯花子趕出去!

  達生匆匆地跑出來,他觀察著母親的表情說,吔,你哭什麼?他不是你親爹嗎?滕鳳捂住臉說,把他趕出去!達生嗤地笑起來,一隻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這種事情真他媽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達生,雙目怒眥道,滑稽?滑稽,滑你媽個×,滕文章退出門外拎起他的蛇簍,他的一舉一動現在都散發著明顯的蒼老遲鈍的氣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簍挎上肩,突然回過頭朝達生笑了笑,小畜主,看見你娘怎樣對我的嗎?滕文章說,她今天怎樣對我,你以後也怎樣對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後重遊香椿樹街,視線裡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層白繡,但所有居民、工廠、店鋪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這條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兒,記得他拿著新女婿給他的錢,在澡堂裡泡了一個下午,喝了一壺香釅撲鼻的龍井茶。後來又去買了一瓶酒就著一包鹵豬耳朵飽食一頓,吃完就上路了。現在他竭力回憶著新女婿的職業和模樣,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個人的雙腿又粗又短,那個人穿著沾滿油污的藍色工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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