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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要上告的,孫玉珠從椅子上站起來,尖聲地說,市里、省裡、中央,我都要去,共產黨的領導,要實事求是,我就不信討不回公道。

  孫玉珠拎著飯盒頹喪地走下法院的臺階,看見佈告欄前面圍著幾個人,朝佈告上指指戳戳的,孫王珠知道宣判紅旗的佈告還貼在那裡,那幾個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嚨裡便升起一聲痛苦的呻吟。孫玉珠匆匆地走過那圈人,忽然發現人群裡站著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烏黑的長髮和美麗的臉部側影都酷似美琪,孫玉珠驚歎了一聲,女孩從人群裡轉過身來,女孩的手裡抓著一疊紅色的蠟紙,她的一隻蒼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疊紅色蠟紙朝這裡扔過來,不,不要扔過來,孫玉珠尖叫著用雙手捂住了臉。

  當孫玉珠從驚恐中恢復了鎮定放下手時,穿綠裙的女孩從佈告欄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陣風似地消失不見了。佈告欄前的人都回過頭驚訝地看那個尖聲喊叫的女人,是個精神病,有人如此斷言。孫玉珠似乎沒有聽見別人對她不敬的議論,活見鬼,孫玉珠的目光四處搜尋著什麼,嘴裡嘀咕著,真是活見鬼了。她想一個鬼魂跑到法院來幹什麼?難道鬼魂也會告狀嗎?

  孫玉珠記得她以前是懼怕鬼魂的,但對於美琪遊蕩的幽靈她已經習以為常,每當想起兒子紅旗在草藍街監獄可憐的生活,憤恨就替代了恐懼,它使孫玉珠的眼睛裡冒出一種悲壯的火花,她要跟美琪的鬼魂鬥。她不相信一個大活人鬥不過一個鬼魂。在回家的途中,孫玉珠苦苦地回憶幼時一個巫師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記得捉鬼需要許多黃草紙,但是到哪兒能請到高明的巫師無疑是個問題,孫玉珠走到一家雜貨店門口,盯看貨架上的一堆黃草紙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走進雜貨店,買下了七刀黃草紙。

  農具廠的人是在傍晚時分來到素梅家的,他們問路正好問到滕鳳家,滕鳳隨手朝街對面指了指,突然覺得農具廠的人現在到沈家事因溪蹺,就端著飯碗溜過去聽他們的動靜,但是農具廠的兩個人一進去就匆忙把門關上了,隔著沈家的門,滕鳳只聽見廣播裡播送天氣預報的聲音,卻聽不清屋裡人的談話,滕鳳把耳朵貼近門上的鎖眼,突然就聽見素梅那聲怪叫,極其尖利而淒厲的,滕鳳嚇了一跳,手裡的筷子掉了一隻,當她彎腰去撿那只筷子時,聽見門內響起雜亂而慌張的腳步聲,夾雜著素梅的咒駡聲,門開了,農具廠的兩個人竄出來,差點撞翻了滕鳳的飯碗,她看見素梅手舉一隻淘米籮瘋狂地追打著兩個來客,灰白的臉上涕淚交加,嘴裡一迭聲地罵道:滾,給我滾,從我家裡滾出去。

  第二天香椿樹街上許多人都知道沈庭方出事了,沈庭方在學習班上跳了樓,跳斷了腿,富有戲劇性的是沈庭方跳樓的落點,正好是在農具廠的化糞池,化糞池的蓋子被清潔工打開了,人們說那個清潔工其實救了沈庭方一命,要不是他忘了蓋上那蓋子,沈鬼方就……從農具廠傳來的消息說沈庭方被送進醫院時渾身臭氣,他對周圍忙碌的人充滿歉意,他說,再往左邊歪一點就不會進去了。這種消息無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們冷靜地想一想,沈庭方當時絕不可能對跳樓的落點作出任何評價,他只是千方百計地想讓自己的檢查獲得通過,而人在絕望的時候常常會運用糊塗的辦法解救自己,這是香椿樹街那些飽經世事風霜的街坊鄰居的共識,他們說,沈庭方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幾天後敘德踩著三輪車把父親從醫院接回家,索梅臉色陰鬱地守護在車上,當三輪車艱難地爬上北門橋即將進入香椿樹街區時,素梅從提包裡取出一隻大口罩給沈庭方戴上,然後又取出另外一隻給自己戴上,她對兒子敘德說,快點騎回家,不要朝兩面看。

  素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這輛三輪車,但事與願違,在新開張的羊肉店門口,她看見一個腆著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騷貨金蘭,金蘭一邊走一邊打開手裡的紙包,將一片粉紅色的羊肉往嘴裡送,兩個女人的目光大約對峙了幾秒鐘,是素梅先偏轉了臉,她的乾枯皺裂的嘴唇在口罩後面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素梅現在心如死水,即使是與騷貨金蘭狹路相逢,她也喪失了罵人的興趣和尋釁的力氣。她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回家,燒上幾壺熱水,給沈庭方好好洗個澡。

  14

  廣播裡的天氣預報說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區可能會有降雪。香椿樹街的人們對此並沒有在意,因為天氣預報總是出錯。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緩緩地嫋嫋婷婷地落下來,拎著空酒瓶前往雜貨店打冬釀酒的人們都讓雪片淋濕了頭髮和棉祆,他們站在雜貨店裡拍打著身上的小雪片,一邊抬頭望著陰鬱的天空,說,冬釀酒還沒吃,怎麼就下起雪來了?又說,邋遢冬至乾淨年,今年過年天氣肯定好的。而孩子們已經在街上瘋跑了,小學校陳老師的弱智兒子爬到一輛板車上,用雙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頭舔吸,一邊舔著一邊快樂地喊,吃冷飲,吃冷飲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鵝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廠的大窯和化工廠的油塔變白了,接著是香椿樹街人家的房頂蓋了一層雪被,最後狹窄的石子路上也積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親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歸家,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都清晰地傳到臨街的窗戶裡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聲中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鳳抓了把掃帚到門外去掃雪,掃了幾下就看見了那條僵死的蛇,滕鳳嚇了一跳,她已經許多年沒見過蛇了,作為一個耍蛇人的女兒,她依稀認得那是被父親稱為火赤練的毒蛇,她不知道這條蛇為什麼會死在她家門口,按照香椿樹街的說法,祖宗神靈有時會變成一條蛇守臥在地下或院子裡,他們把這些蛇稱為家蛇,相信它們保佑著子孫後代安居樂業,但滕鳳自從李修業被卡車撞死後,一直認定李家幾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靈唾棄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蝕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絕無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這條蛇為什麼死在她家門口,肯定是凍死的,滕鳳用掃帚撥了撥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繩一樣僵直而缺乏彈性,她記得父親說過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麼昨天夜裡它為什麼冒著雪寒爬到街上來,為什麼恰恰死在她家門口呢?

  滕鳳懷著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掃進簸箕裡,又在上面蓋了一層雪塊往垃圾箱那裡走,街上已經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騎車通過雪地,也已經有孩子在門口堆起雪人,滕鳳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觀望著雪後的街景,突然覺得清冽的空氣中浮起一種淡淡的蛇腥味,那是從蛇簍上散發的氣息,那是她父親身上和一條紅底綠花棉被上散發的氣息,也是滕鳳作為一個耍蛇人的女兒永遠難忘的氣息。

  滕鳳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親,多年來滕鳳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每次想起父親她便會自然而然地捂緊鼻子。

  後來滕鳳就一直煩躁不安,對於她父親的突然尋訪,她是早有預感的。蛇先來了,耍蛇人父親隨後也將來到。

  達生當時正和敘德一起在堂屋裡打沙袋,沙袋是達生自製的,為了這口沙袋,達生拆掉了家裡的一隻帆布旅行包,到運輸船上偷了五斤黃沙。達主不顧母親的反對,把沙袋懸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鳳凰弄的鳩山他們一樣,一拳一拳地擊打沉重的沙袋,看著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蕩來晃去,聽見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鳴叫,達生的心裡充滿了激情,他喊來了敘德,敘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話就給達生潑了冷水,敘德說,這叫什麼沙袋?怎麼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沒有皮用人造革也行。達生有點窘迫,他說,我看見鼻涕蟲的沙袋就是這麼做的,反正是練拳頭,管它是帆布還是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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