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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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開門的。沈庭方仍然搓著手,朝身後張望了一眼,今天不探視,本來都不讓見家屬的。 一個狗屁學習班,弄得真像個監獄。素梅恨恨地看著男人,快開門呀,不開門我怎麼給你東西? 不讓開門的,你把東西塞進來吧。 現在膽子這麼小。素梅鼻孔裡輕蔑地哼了一聲,當初搞那婊子賃可是色膽包天,你當初要是有點覺悟,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沈庭方皺起了眉頭,眼睛朝旁邊掃著,一隻手就朝鐵柵欄的空當伸過來。素梅或許也意識到現在不是聲討舊賬的時機,就把那只裝滿東西的網袋從鐵門空當裡塞進來。包太滿,塞不進去,素梅只好把衣服、肥皂和草紙一樣樣地拿出來。 什麼時候能回家?素梅說。 我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洗腦,天天都在寫檢查,還是通不過。他們一定要挖政治思想上的根子,政治上我有什麼問題?就是搞了一次腐化,跟政治上有什麼相關? 千萬別瞎說,政治上的事寫進材料以後一輩子背黑鍋,素梅聲色俱厲地對男人說,犯什麼錯誤檢討什麼錯誤,別的事千萬別瞎說。 不瞎說就怕不行了,沈庭方的目光黯淡而恍惚,他歎了口氣說,老朱是組長,我以前辦過他的班,這次是要報復了,怎麼也不讓我過關。 男人萎靡而絕望的神色使素梅感到擔憂,她想教他一些對策,但學習班那一套恰恰是她缺乏經驗的領域,素梅情急之中就說,什麼狗屁組長,我要去跟他吵。沈庭方苦笑著說,你就知道吵,吵有什麼用,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說,五分鐘到了,再不進去他們又有話說了。 素梅無可奈何地望著男人從鐵門前消失,愛伶和心酸之情油然升起,嗽地想起男人的短褲和假領還在外面淋雨,就叫起來,庭方,你的衣服去收掉,要淋爛掉的。但沈庭方沒有回應。沈庭方已經進去了。素梅看見一柄新牙刷被男人遺落在地上,就用手伸進鐵門把牙刷撿了起來。 天空中仍然飄著斜斜的雨絲,農具廠一帶的空氣充滿著一種類似腐肉的氣息,弄堂的水窪地裡散落著許多圓形的小鐵片,有幾個男孩在雨地裡跑著,用那些小鐵片互相拋擲著襲擊對方。一塊鐵片落在素梅的黃油布雨傘上,啪地一聲,該死,素梅響亮地罵了一聲,但她腦子裡仍然想像著男人在那樓上受的苦,素梅突然強烈地後悔那天來農具廠告狀的行動,該死,我把庭方給害了,素梅用雨傘遮住臉抽泣起來,該死,該死,素梅揚起手掌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遇到下雨天護城河裡的水會比往日綠一點,也要清澄一些,近郊農村水域中的水葫蘆和解放草不知從何處漂迸護城河裡,一叢叢地隨波逐流,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塊移動的草坪。而河上的浮屍也總是在這樣的雨天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香椿樹街的人們諳熟這一條規律,但他們誰也說不清楚那是因為雨天容易死人還是因為死人們喜歡選擇雨天去死,就像河上的那些無名浮屍,誰也說不清死者是失足溺斃還是自尋短見的。 北門橋上站了一排人,他們穿著塑料雨披或者打著傘,一齊朝右面的河道裡俯瞰,他們看見一具浮屍在兩叢解放草之間忽隱忽現,慢慢漂進橋洞,有人高聲說,是仰面躺著的,是個女的。另外的人都急急地跑到橋的另一邊,等浮屍漂出橋洞,北門橋上一片驚歎之聲,眼尖的人又說,可憐,是個女孩子呀。旁邊有人想起打漁弄的美琪,說,會不會是打漁弄的美琪,這種聯想立刻遭到了駁斥,駁斥者說,怎麼可能?美琪的屍首要是找到的話,早就成白骨了,虧你想得出來。 東風中學的幾個女孩子那天也在橋上,當她們發現有人把河裡的浮屍與昔日同窗美琪聯繫起來,立刻七嘴八舌地宣佈了那條荒誕不經的新聞,美琪,嘿嘿,怎麼是美琪,她們說,美琪早就成了鬼魂啦! 打漁弄的孫玉珠不止一次地看見過美琪的鬼魂。 幾個月來孫玉珠一直在為紅旗的案子奔忙不息,區法院的人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時就說,她又來了,又來上班了,人們想方設法地躲開這個伶牙利齒堅韌不拔的女人,但孫玉珠不是誰能躲掉的人,她帶了飯盒到法院去,法院的人不得不耐下性子聽她為兒子翻案的種種理由。 孫玉珠說,你們知道嗎?那女孩自殺了,她後悔了,是良心發現了,她親口對我說過,不該誣告紅旗,不該把紅旗往絕路上推。 死無對證。法院的人不以為然。他們說,你不要為了給兒子翻案,隨便往死人身上東拉西扯的。 你們懷疑我說說?孫玉珠漲紅著臉說,你們到香椿樹街上去問問,我孫玉珠什麼時候說過一次謊? 沒說你說謊,法院的人說,法律不是兒戲,什麼都要拿證據的。 這不公平,光讓我們拿證據,怎麼不要他們的證據?說我兒子是強姦,誰聽見了?誰看見了?孫玉珠說著說著激憤起來,眼睛咄咄逼人地掃著眾人,她要不是半推半就的,為什麼不叫?為什麼不喊人?左右都有鄰居,對面水泥廠也有人,怎麼誰也沒聽見? 你這是胡攪蠻纏了,法院的人對面前的女人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們嚴肅地下了逐客令,我們這裡是法院,不是居委會,你再大吵大鬧,我們就要叫法警來了,以後別來了,要是不滿我們的判決可以上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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