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好,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殺人。戶籍警小馬冷冷一笑,他站起來把敘德從椅子上推開,推到牆角邊讓他面壁而立,小馬說,敢在派出所裡揚言殺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這裡站著,等我審完下一個讓你們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殺人?×毛還沒長黑就要殺人?我這次要給你好好洗洗腦子,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殺人?

  下一個輪到達生。達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時顯得鎮定而從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前門牌香煙,彈出一根扔給小馬,小馬沒有接那根香煙,卻一個箭步沖上來奪過達生手中的煙盒,到拘留室來抽煙?在我面前耍威風?小馬怒視著達生,一邊就把那盒煙寒進抽屜裡,香煙沒收了,現在輪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敘德去殺人的?

  我沒有教唆,嘿,什麼叫教唆?殺人誰不會,用得著我教唆嗎?

  不准油腔滑調,我怎麼看你橫豎不順眼?你還想點煙?把煙扔了,聽見了嗎?現在我問你,為什麼要把馬刀借給沈敘德?

  借把刀有什麼?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來跟我借腦袋也借給他。

  你倒是好漢一條,你有幾顆腦袋?這麼說你昨天是幫小兄弟一起去殺人的?

  不是沒殺成嗎?再說對付一個女人也用不著我動手,他讓我陪著壯壯膽,我就去了。這種時候我要是往後縮我就不是李達生了。

  李達生,好,你有種,你是條好漢。好,現在我問你,有沒有前科?

  什麼叫前科?

  以前做過什麼壞事?有沒有偷過東西?鳳凰弄那次群架你參加了沒有?

  我從來不偷東西,偷,那上不了檯面。打架總歸要打幾次的,不過都是小場了,沒怎麼見血見肉。

  口氣好大,我以前怎麼不知道香椿樹街上有個李達生?李達生,好漢一條,現在你給我站到牆邊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牆上,沈敘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帶解下來。聽見了嗎?別發呆,讓你解你就解。李達生,現在把你的褲子脫掉,全部脫光。

  別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現在讓你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皮帶一百下,這是規矩。快把褲子脫掉。

  打就打吧,憑什麼要脫褲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順便看看你長了幾根×毛。

  操你媽,要我腦袋可以,要脫褲子你是休想。

  你罵誰?

  罵你。

  再罵一遍?

  操你媽。

  拘留室裡的混亂就是這時候發生的。派出所裡的其他警察湧進來時看見小馬和達生扭打成一團,而昨天肇事的主犯敘德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拎著皮帶,站在一邊手足無措。警察們簡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裡跟警察扭打,義憤之情使警察們一擁而上,很快地把達生按倒在地上。他們問小馬怎麼處置這個瘋狂的少年,小馬漲紅了臉說道,老規矩,剝他的褲子!

  那是達生整個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記憶,他記得那群警察剝下他短褲的瞬間,他唯一隱秘的弱點突然袒露在眾目瞪瞪之下,他聽見了一種恥笑和輕蔑的回聲,像只螺蜘,像只螺螄。有人笑了,許多人笑了。達生覺得他的血快從眼睛、鼻孔和嘴裡噴射出來,小馬,我記得你。達生狂叫著,但他已經無法抵禦那條皮帶,那條皮帶準確有力地抽打他光裸的屁股,一、二、三……一共抽了一百下。

  後來敘德告訴達生,抽他的不止小馬一個,五個警察每人抽了二十下,但達生說,我都記在小馬的帳上。

  13

  農具廠在城南的一條弄堂裡,素梅打著一把黃油布傘走迸那條堆滿廢鐵和煤礦石的弄堂時,鼻孔裡吸進的都是她熟悉的沈庭方身上特有的氣味。遠遠地素梅看見了農具廠唯一的三層水泥樓,樓壁的顏色被煙囪裡的黑煙熏成了黑色,唯有紅漆刷寫的一行標語仍然鮮豔奪目,在三層樓的走廊欄杆上,幾件男人的襯衫和短褲在細雨西風裡輕輕拂動著,素梅一眼就認出了她男人的短褲,還有那只灰色維尼綸假領。下著雨,衣服怎麼還曬在外面?素梅不知道沈庭方是忘了收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學習班,學習班在那樓上嗎?索梅指著三層樓上問傳達室的老頭。

  你幹什麼?老頭審視著素梅。

  幹什麼?素梅沒好氣地白了老頭一眼,來看我男人,沈庭方,給他送點東西。

  今天不探視,也不好隨便送東西的。老頭說。

  學習班又不是監獄,這不許那不許的。素梅鄙夷地冷笑了一聲,徑直就往裡面闖。傳達室的老頭大喊大叫地追出來,素梅猛地回頭用傘尖敲著他說,你叫什麼叫?我男人沒帶衣服,凍死了他你負責?

  素梅一路氣鼓鼓地爬到三樓,發現三樓上還有一道鐵柵欄門,門上掛著把鏈條鎖,怎麼推也推不開,素梅就把鐵門搖得嘎嘎響,嘴裡高喊著沈庭方的名字。出來了一個人,朝鐵門這裡探頭探腦的,素梅說,沈庭方,沈庭方在裡面嗎?那人不說話,吐了一口痰,又縮回去了,素梅便更用力地搖那鐵門,沈庭方終於出現在走廊上,怕冷似地聳著肩膀,兩隻手互相搓弄著。幾天不見,男人已經瘦得尖嘴猴腮的,素梅的眼圈立刻有點泛紅。

  把門開開,讓我進來,索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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