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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12

  香椿樹街的戶籍警察小馬用一根絹子拴著敘德和達生的手,小馬牽著兩個行兇未果的少年,就像牽著兩頭牲口,一路上有人跟小馬打招呼,小馬,把他們往哪兒牽?小馬微笑著說,所裡,還能往哪幾牽?又有人問,他們幹什麼了?小馬仍然微笑著說,幹什麼,要殺人,×毛還沒長黑,動不動就要拿刀殺人。

  一行人走到北門大橋上,碰見小拐在烤山芋的爐攤前吃山芋,小拐看見警察小馬下意識地想溜,但跑了幾步就站住了,大概意識到沒他的事,小拐咬了一口烤山芋,追過來與達生和敘德說話。你們真把金蘭砍掉了?不是沒砍成嗎?小拐詫異地問敘德,沒砍成為什麼要去所裡?敘德抬起腿踢了小拐一腳,滾開,孬種。達生卻被烤山芋的香氣所吸引,他說,給我咬一口。小拐就把烤山芋送到達生的嘴邊,一邊對著戶籍警小馬嬉笑著說,小馬,你應該配一副手銬了。繩子不管用,小心讓他們跑了。小馬惡狠狠地瞪著小拐說,少跟我廢話,小心我把你一起拴到繩子上。

  小拐做了個鬼臉,他在兩個朋友的屁服上輪流拍了一掌,然後目送著他們走下北門大橋。小拐的嘴裡發出幾聲尖厲的呼哨與兩個朋友送別,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英勇的念頭,他應該像梁山泊英雄一樣,做個蒙面好漢,在半路上劫下他的朋友,方法很簡單,只要遞給他們一把小刀割斷繩子就行了,或者乾脆爬到城牆的大樹上,等人來了朝小馬飛幾塊石片,營救計劃輕而易舉。但是這個念頭稍縱即逝,因為小拐突然看見父親騎著自行車上了橋坡。王德基穿著一件沾滿油污的工作服,腳上的解放鞋前側露出兩個洞,分外引人注目。王德基大概是看見小馬和他的獵物了,他的臉上掛著一絲鄙夷或厭惡之色。

  小拐不想在此時此地被父親發現,他慌不擇路地擠進菜攤前買菜的一堆婦女中,本來是想躲一躲,未料到那群婦女見他拱進來就散開了,一個個小心地捂住了口袋和錢包,有一個乾脆惡聲惡氣地斥責小拐,往人堆裡拱什麼?不動好腦筋。小拐也顧不上反駁,急急地想跨過菜販的籮筐,但王德基已經放下他的自行車,撲過來揪住了兒子的衣領,王德基冷笑著說,我讓你跑,我讓你跑,我讓你躲,你就是真成了野狗我也抓得住你。

  那天香椿樹街的話題:三個少年,繼敘德和達生被小馬一根繩子牽走之後,人們又看見小拐在街上出了洋相,看見王德基一手推著他的自行車,一手揪著兒子小拐在街上走。人們注意到玉德基教子成人的獨特風格,他竟然揪著兒子小拐的耳朵在街上走。

  沈敘德,給我坐好,現在要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許搔頭發,聽見了嗎?也不許東張西望,我問你話的時候你看著我的眼睛,聽見了嗎?

  聽見了,可是我的頭上很癢,真的很癢。

  很癢也不准搔,現在聽好了,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向金蘭持刀行兇。

  沒有行兇。我只是想嚇嚇她,出一口氣。

  出一口氣?出一口什麼氣?

  她騙了我,她是個壞女人,她,她不要臉。

  她不要臉誰都知道,用不著你說,現在問你第二個問題,你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我跟她在一個廠,同志關係吧?咳,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你們也知道的,我跟她那個了,是她教我的,她那個很在行。

  你跟她那個了幾次?

  記不清了,咳,反正就那麼幾次,還有什麼多問的?

  不許搔頭,你給我放老實點,不許含混過關,讓你交待你就交待,說吧,幾次,到底幾次?

  讓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們在什麼地方那個?

  反正就在隱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後面,還在語錄牌後面。

  該死,簡直是現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語錄牌後面幹這種勾當。這個問題嚴重了,以後處理。現在問你第三個問題,你父親跟金蘭是什麼關係?怎麼又東張西望了?把頭轉過來,沒聽見我在問你,你父親沈庭方跟金蘭是什麼關係?

  敘德就是這時候開始拒絕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裡突然升起陰鬱的火,瞪著拘留室的窗外,窗子開得很高,玻璃不知什麼時候碎裂了,結著一層紊亂的蛛網。敘德瞪著那只小小的蠕動的蜘蛛,眼前浮現出一些閃爍不定的人的器官,金蘭鮮紅的嘴唇、粉紅的乳頭、碩大的乳峰和一顆深紅的長在隱秘地方的血濾,不僅如此,敘德的眼前還閃爍著父親的裸體的光芒,它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暗紅色的光,深深刺痛著敘德的眼睛。敘德現在聽見自己的身體深處被某種銳物肆意戳擊著,帶來無以言傳的疼痛,操他媽的,敘德呻吟著低下頭,他說,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出這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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