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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渾濁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老康想幸虧自己腿腳硬朗,否則栽在地上興許就難爬起來了。李胖和其他老師漸次走進了東風中學的鐵門。現在的先生——老康目送著那些背影冷笑了一聲,現在的先生其實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遙遠的孩提時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學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從那裡進進出出,孩子們都自覺退到弄堂兩側,鞠著躬讓先生先過。還有先生手裡的一柄木尺,它專門對付調皮鬧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絕不打其它地方。現在什麼都亂了,老康想,學校的先生調教不了孩子,卻對一個可憐的老頭子施以拳腳。

  罪過,真是罪過。老康嘟囔著擤了一把鼻涕,目光習慣性地搜索著學校周圍的廢紙,牆上的那張佈告是剛貼出來的,張貼時間未過三天的紙老康一般是不動的,即使是拾廢紙老康也拾得循規蹈矩。老康看見秋天的陽光均勻地灑在東風中學的紅磚教室和冬青樹上,到處可見揉皺的紙團和撕碎的紙條,但老康從來都沒有進去拾過學校裡面的廢紙,他只能在校門外面。門衛老張曾經懷著一種歉意對他說,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工宣隊說了,地富反壞右一律不准進學校大門,怕你們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處是廢紙,卻不讓你進去撿,真是罪過。老康無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籮筐,彎腰之際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著幾塊白底藍花的小瓷片,它們使老康一下子聞到了從前壽康堂藥店的氣息,即使被孩子們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蘭花圖案已經無從辨認,老康也能認出那就是從前壽康堂用來裝麝香丸和參茸的瓷罐,他的壽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窯的瓷罐,現在成為幾塊碎片躺在老康肮髒枯皺的手掌上。真是罪……過,老康的聲音類似嗚咽,渾濁的雙眼更加潮潤,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沒有眼淚。老康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製造了這些碎甕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誰的頭還是往牆上砸著玩?那些東西早已被一群學生從他床鋪下全部抄走,老康記得學生們用鐵錘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個日子,他們把滿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裡掃,被鐵錘遺漏的幾隻瓷器在菜葉和煤灰中閃著潔淨的光,老康記得他守在垃圾堆旁,無論如何不敢去撿。是幾個從市場歸來的婦女把剩下的幾隻瓷器拾到了菜籃子裡,老康至今還記得那幾個婦女的談話,一個說,拿回去裝砂糖吧。另一個說,裝糖容易化了,這種東西做鹽罐最合適。

  真是罪……過。老康一手握著甕片一手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他想,孩子們假如想砸東西玩,盡可以找地上的石塊和玻璃瓶,為什麼非要砸這些珍貴的瓷器?孩子們為什麼非要弄壞那些好東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見熟人他就站住,攤開手上的瓷片給人看,罪……過,真是罪過,老康用一種乞憐的目光望著別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掃上一眼,說,你嘟嘟囔囔說什麼?莫名其妙。老康說,他們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來,砸碎就砸碎了吧,這有什麼?老康你他媽的老糊塗了。

  老康意識到許多香椿樹街的老熟人已經聽不懂他的話,心裡湧出了許多悲涼。老康走到從前的壽康堂前時再次站住了,他看見藥店關著門,門上掛了一塊紙牌:今天學習不營業。老康兀自冷笑了一聲,他想藥店怎麼可以隨便關門呢,學習要緊還是人命要緊?假如有人來抓急藥怎麼辦呢,真是罪過,老康憤憤地想著就在藥店的臺階上坐下來,多年以來老康背著紙筐在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中途總要在這裡歇一口氣。

  午後的天空忽然掠過幾朵烏雲,石子路面的一半陽光急速地退去,風吹起來。不遠處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風推來彈去地嘎嘎作響。賣桔子的攤販抱著一隻竹筐在街上奔走。雨點徐徐地落在屋簷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禿的頭頂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點,說,這雨也下得怪。從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燈時分開始,淅淅瀝瀝下上一夜,現在秋雨偏偏在白日裡下,劈劈啪啪地下,還濺起一陣充滿怪味的煙塵,老康打了一個噴嚏。又說,罪過,怎麼下這種雨,這種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涼的。受了涼傷胃傷脾,就要補氣,他們就要來買薑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個穿綠裙的女孩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飯花綴成的花箍,長髮濕漉漉地披垂下來,有水滴從她單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擊藥店的門,老康認得那是打漁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個月前已經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見別的熟人一樣,攤開手掌裡的幾塊瓷片給女孩看,他說,多好的東西,可他們把它砸碎了。

  女孩說,藥店的人怎麼不給我開門?

  老康說,你沒看見門上的牌子?他們去學習了,今天不開門。

  為什麼不開門?女孩纖細的手指仍然叩擊著藥店的木板門,她的水痕斑斑的臉上充滿了悲戚之色,女孩說,我想買八粒安眠藥,只要八粒安眠藥。

  你讓雨淋壞了,會傷風的,也許還會發熱,你不該買安眠藥,該要糖薑片。老康想了想說。對,三片糖薑,半個鐘頭含一片,糖薑片就在十九號抽屜裡。

  女孩輕輕地歎了口氣,她不再叩門,轉過臉來觀望著雨中的香椿樹街。女孩蒼白的臉頰、馬黑的長髮以及自衣綠裙都隱隱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這個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氣穿著裙子,冒著雨到藥後來買安眠藥。以前也有個女孩喜歡到藥店來買安眠藥,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麼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誰家的女孩了。老康覺得自己老了。記憶力每況愈下,所有清晰的記憶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範圍之內,老康搖著頭把手裡的幾塊瓷片臧在中山裝口袋裡,身體緩緩地轉過來面向著街道。恰好看見洗鐵匠剩下的一條狗狂吠著穿過雨地,狗的後膽一曲一拐地,一路淌著血滴,可以發現它拖著一截鐵絲,鐵絲鬆弛地拴在它的腿上,當狗一路奔跑時鐵絲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響過去。

  真是罪過,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誰把它弄成這樣?

  老康聽見身後傳來幽幽的歎息,他們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們把洗鐵匠的狗弄傷了,老康回過頭找女孩美琪說話,但女孩卻突然不見了,在她原來站立的地方積了一大灘水,留下幾朵細小的枯萎的夜飯花,零亂地散落在藥店門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尋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經不見了。老康看見藥後門板上出現了一個用蠟紙剪成的紅心,它被隨意地粘貼在陳舊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種鮮豔奪目的紅色光芒。

  老康對著那枚蠟紙紅心凝神之際,一些游離的意識突然又回來了,他終於想起打漁弄女孩美琪已經在河裡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藥店門口驚呼著,一隻手指著門板上那枚濕漉漉的蠟紙紅心。對面的糖果店的幾個店員穿過雨地,跑過來看個究竟,他們問老康鬼魂在哪裡,老康說,突然來了,突然又不見了,是打漁弄淹死的女孩。店員們都聽說過幽靈美琪的傳說,一齊朝香椿樹街兩側探望,街上雨霧茫茫,遠遠地依稀可見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頁紙一樣被雨霧慢慢浸蝕,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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