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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騷貨金蘭對於香椿樹街人的唾沫已經習以為常,她仍然拎著一隻繡有花卉的草編挎包,在通往玻璃瓶廠的路上娉婷而過,金蘭有她特有的保持美麗的方法,即使在她被玻璃廠女工們批鬥得蓬發垢面時,她也會用包裡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飾被破壞的容顏,金蘭的腰肢仍然挺得筆直,並且呈現小幅的風吹柳枝般的擺動,金蘭的白皮鞋下的鐵釘仍然嘈嘈作響,她發現香椿樹街上有許多種目光鬼鬼祟祟地尾隨她,但她可以視而不見,金蘭走路的時候臉上永遠保持著她習慣的微笑,它被正派婦女斥之為妖媚之氣,而對金蘭來說那就是她要的美麗和風韻。

  金蘭有一天走過沈家門口時下意識斜插到街對面,她隱約覺得沈家堂屋裡有一雙眼睛向她噴發出仇恨的毒液,金蘭想躲卻躲不開,一隻塑料鞋突然從沈家門內朝她飛來,砸在金蘭的白色喇叭褲上,金蘭先是一愣,緊接著她就冷笑了一聲,十三點,瘋狗,她一邊罵一邊拍去褲子上的黑漬,金蘭朝那只破鞋踢了一腳,朝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撿起鞋子,她用兩根手指拎起它來到沈家門前,示威性地朝屋裡的人晃了晃,然後把鞋子掛在門框的釘子上。

  這個秋天的遭遇日後將成為素梅一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素梅記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後來素梅對她娘家的親人如此哭訴,我想不通怎麼憑空生出一隻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誰都對我指指戳戳,一個畜生不如的男人,一個畜生不如的兒子,怎麼都攤到了我身上?

  素梅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敘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幾天裡,索梅呆坐在床上,目光已經酷似精神病患者,空靈而渙散。沈庭方很擔心女人的那種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幾下,測試素梅的眼睛是否還能靈活轉動,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說,畜生。順手又在男人臉上摑了一記耳光。沈庭方捂著臉歎了口氣,說,好,能動就好。

  醜聞已經傳到沈庭方的工廠,作為黨員幹部犯了這種腐化墮落的錯誤,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學習班的名單。沈庭方以前辦過別人的學習班,專門挖那些蛻化變質分子的資產階級思想苗子,想不到現在輪到他被別人辦了,他在家裡收拾行李鋪蓋的時候更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素梅說,你收拾鋪蓋幹什麼?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說,廠裡讓我去學習班,住在廠裡,十天半月說不準,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領子放哪兒了?怎麼只有一隻,還有兩隻白的呢?……

  素梅說,去學習班學習什麼?

  沈庭方沉默了一會,囁嚅道,其實不是學習,是去檢討,犯了錯誤就要檢討,沒准要檢討個十天半月的,檢討通過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領你放哪兒了?放箱子裡了?

  素梅說,你臉都不要了還戴假領子什麼?去吧,你是該去洗洗你的臉子,共產黨員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沈庭方不敢辯解,他放棄了尋找那兩隻假領的念頭,轉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裡塞,讓下棋嗎?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裡,嘴裡自言自語著,又沒犯死罪,棋總歸要讓人下的。

  素梅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從碗櫥裡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幾勺白糖撒在裡面。餓了就用開水拌著吃,素梅把炒米粉塞進男人的旅行袋裡,用異常平靜的態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裡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亂說。沈庭方點了點頭,他以為在離家之際女人已經寬恕了自己,一隻手便習慣性地搭在她腰胯處,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體左右搖晃著,看樣子是突發的暈眩,沈庭方於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別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來說不定就是來給我收屍的,素梅眼望著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喉嚨裡湧上了一口痰,你還是走了好,我殺你也下不了手,兒子回來就難說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兒子的馬刀和他危險的眼神,心裡格噔了一下,兒子殺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著把旅行包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著車出了門,回頭看看女人,素梅正脫視著牆上的全家福癡癡地微笑,沈庭方的心裡又格瞪一下,現在他真的擔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樹街上秋意正濃,沈庭方戴著一隻口罩蹬著自行車,心情紊亂而悲涼,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去往一個殺人的刑場。儘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過這條討厭的街道,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車後面的旅行包,老沈,帶著旅行包去哪裡?沈庭方在車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問,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點就罵,去你娘那裡出差,但他還是把粗言穢語咽回去了,說,去北京出差。

  東風中學門口圍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師李胖用手絹捂著前額,那條手絹已經被血染透了。李胖倚著牆對旁邊的學生們說,不關你們的事,都給我回去上課。學生們一哄而散,只剩下幾個沒課的老師圍著李胖,要送他去醫院包紮,李胖揮揮手說,不用了,就破了一個口子,說著目光就憤憤地掃向牆上的佈告欄,佈告欄上又出現了幾個被開除的學生名字,我知道是誰策劃的,李胖咬牙切齒地說,這條爛街,這個爛學校,在這兒教書就該向公安局申請槍枝彈藥。

  襲擊李胖的幾個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據他們動用的兇器的風格——長柄改錐和電工刀,可以判斷他們來自城南一帶,大概是屬￿老鷹幫的。李胖捂著傷口,煩躁地聽同事們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衝動地罵了句粗話,教師?人民教師?教他娘個×。現在這些孩子哪裡要教師?哪裡要學校?我看把東風中學改成少年監獄還差不多。

  校門口的幾個教師都為李胖這句話拍手稱快,而一直背著籮筐站在一邊旁聽的老康偏要多嘴,怎麼能這麼說?老康驚愕地望著那群老師,他說,孩子不教不成人,現在學校連《三字經》都不教,孩子們善惡不分,他們怎麼會學好呢?教師們被老康問得一時無言,好一會兒想起老康是個未摘帽的四類分子,於是就互相對視著說,這老東西不是在宣揚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嗎?夠反動的。挨打的政治老師李胖正好滿腹火氣撒在老康身上,滾遠點,你這個四類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紙筐飛起一腳,這裡沒有你的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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