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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香椿樹街的夜晚比往日明亮,也比往日嘈雜,因為是節日,幾家工廠大門上的彩燈一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街上行走的人群也被節日彩燈染上了豔麗的光影,許多人朝北門大橋那裡走,都是去城市中心的新華廣場看焰火的。達生和小拐在門口張望著,突然看見化工廠裡出來一輛裝大鑼鼓的三輪車,幾個年輕工人穿著嶄新的藍色工裝擠在車上,不用說那是化工廠參加國慶盛典的歡慶隊伍,達生和小拐就沖上去拉住三輪車,不由分說地擠到了車上。

  載著鑼鼓鈸子的三輪車穿過擁擠的街道往新華廣場去,達生看著鼓槌就想伸手去抓,工人說,別動,到了廣場再敲,達生說,到了廣場誰也聽不見你敲了,不如現在就敲起來。年輕的工人們居然被說服了,於是那輛三輪車經過二路汽車站時忽然鼓聲大作,車站邊的人群都倒首朝車上看,看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張大了嘴嬉笑著,雙手賣力地打鈸,而寡婦滕鳳的兒子達生神采飛揚,手執大槌在一面大鼓上亂擊一氣。

  國慶之夜的歡樂使兩個少年靈魂出竅,直到他們擠進廣場黑壓壓的人群深處,兩個人仍然嗷嗷地怪叫著,廣場上現在熱如蒸籠,達生就把襯衣脫下來往小拐手裡塞,他說,你幫我拿著。小拐沒有接他的襯衣,小拐扒住達生的肩膀跳了一下,指著前面的露天舞臺說,紅旗就站在臺上。達生說,你他媽又胡說八道啦。小拐說,我是說紅旗那天就站在臺上,乖乖地站在臺上,雙手反銬,彎著腰,像一隻死蝦。達生說,你他媽胡說八道些什麼,那天是公判大會,今天是國慶,你看見臺上的禮炮了嗎?馬上就要放焰火了,馬上就要放啦。

  如花似雨的焰火在夜晚八點準時射向廣場的天空,初升的第一炮焰火將天空點綴成一塊瑰麗的彩色幕布,天空下的小城人民發出一片歡呼之聲。緊接著第二炮第三炮焰火升上去,每個仰視者的眼睛和面頰都被映照得流光溢彩,不知哪個方向有人領呼革命口號,萬歲,萬歲,萬萬歲。於是廣場上就響起雷鳴海嘯般的口號聲,在廣場的另一側,數百支鑼鼓隊伍敲打起來了,溫熱稀薄的空氣被巨大的聲流撞擊著嚶嚶飛舞,人們的耳膜像風中薄紙簌簌震顫,這是小城人民一年一度的歡樂時刻,每個人的耳鼻口目都淋漓酣暢地享受著歡樂。

  達生爬到了路燈杆上,達生騰出一隻手揮舞那件被汗濕透了的白襯衫,但是視線堆突然出現一個人頭使達生懷疑自己眼花了,是敘德,敘德也到廣場來了,敘德緊緊地摟著一個女人擠在前面的人叢裡。女人的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在敘德的肩膀上忽隱忽現,達生心裡嘀咕了一句,他跟誰?就跳下來讓小拐站到他背上去,他說,你看見敘德了嗎?你看敘德摟的那女人是誰,小拐說,看不清,等她回過頭來。小拐突然直著嗓子喊了一聲敘德的名字,敘德和那個女人果然都回頭了,小拐就跳了下來,小拐用一種亢奮的聲音告訴達生,是金蘭,玻璃瓶廠的國際大騷貨。達生說,怎麼是金蘭,金蘭的男人不是理髮店的老朱嗎?小拐斬釘截鐵他說,就是金蘭,老朱怕金蘭,金蘭在外面亂搞,老朱一個屁也不敢放。

  廣場上的人群在夜裡十點鐘漸漸散去,作為節日狂歡必有痕跡,空中的焦硝之味猶存,地上到處可見混亂中人們遺失的鞋子。後來達生和小拐去跟蹤敘德時,小拐的手裡就拎了三隻形狀顏色各異的鞋子。

  敘德和金蘭在公園街拐角那裡站了一會兒,他們好像正在商量去哪裡度過節日剩餘的夜晚。五分鐘過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往免費的人民公園走。躲在樹影裡的達生和小拐就相視一笑,他們料到那對男女會往人民公園走,誰都知道那是男女幽會的好地方。

  他們走到了公園縱深處,敘德和金蘭抱在一起了,月光照耀著公園裡的樹叢和假山、池塘,四面八方似乎充溢著一種柔情的喁喁低語,夜鳥不時地被人的腳步所驚飛,而桂花濃郁的芳香無處不在。達生莫名地打了個冷顫,他看見敘德和金蘭手拉手走進一個假山山洞,旁邊的小拐說,你看我猜對了吧,我知道他們要鑽進去搞的,達生說,讓他搞去,他搞他的,我們走吧,小拐晃著手裡的三隻鞋子,一邊偷窺著達生的表情,突然就伸出手在達生的褲襠裡摸了一把,你頂起來了吧?達生踹了小拐一腳,他說,再瞎摸我把你手也掰斷,走吧,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小拐卻不肯走,小拐躡手躡腳地走近假山洞,他回過頭朝達生看了看,一揚手朝山洞裡扔進一隻鞋子,山洞裡的人大概被嚇著了,沒有反應,小拐就朝裡面扔進第二隻鞋子,裡面隨即響起敘德驚懼的聲音,誰?小拐聽到聲音似乎滿意了,他把第三只鞋子扔到地上,人就一瘸一拐地朝達生跑過來,達生看見小拐的瘦猴臉笑得變了形,狗X的小拐,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是他的節日,不管他爹王德基是否讓他回家。

  08

  玻璃瓶清洗廠大概是城北地區最簡陋的小工廠了,一道竹籬笆把工廠與香椿樹街街面隔開,籬笆牆內堆滿了玻璃瓶的山,從醫院運來的空藥瓶在這裡得到女工們的全面清洗,然後乾乾淨淨地運到製藥廠重新投入使用。因此這個工廠沒有機器聲,有的只是毛刷洗瓶的沙啦沙啦的聲音,水流的聲音,還有女工們不拘一格的嬉笑怒駡聲。

  都說玻璃瓶廠的女人們風氣不正,追本溯源地看,小工廠的前身其實是一群妓女勞動改造的手工作坊,二十年過去,那些解放前的風塵女子已經褪去了妖媚之氣,倒是後來進廠的黃花閨女和良家婦女學壞了,有人在街上遇到收破爛的小販就這樣打趣,你要收破鞋?到玻璃瓶廠去,那裡破鞋最多了。

  素梅對兒子進玻璃廠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有一個陰雨天她去給敘德送傘,隔著籬笆牆恰巧看見敘德拎著褲子往屋子裡跑,四五個女工拿著毛刷在後面追他。那些女工無疑是要扒敘德的褲子,素梅的臉立刻氣白了,她覺得這種下流的玩笑對於她也是一種污辱,素梅於是怒氣衝衝地闖進去,把雨傘往敘德腳下一扔,丟下一句話,褲帶打下死結,素梅陰沉著臉走過女工們的視線,心裡恨不得朝她們每個臉上扇一個巴掌。回到家裡,素梅自然地就把男人當了撒氣筒,沈庭方對玻璃瓶廠裡的玩笑卻不以為然,他對素梅笑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別說沒扒下來,就是扒下來讓她們看見了又有什麼?兒子畢竟是兒子,他吃不了虧。素梅說,你當然無所謂,你恨不能跟敘德換一換呢。你無所謂我受不了,你得想辦法把兒子從那狐狸窩調出來。沈庭方仍然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他反問素梅,調?調哪裡去?沈庭方說,別忘了你兒子是讓學校開除的,他又不是什麼好青年,參軍輪不到他,插隊你不肯放,拿這八塊錢工資就是你的福氣了。

  兒子敘德長大成人了,但素梅無法估計他的勢如破竹的青春欲望,及至後來的那天中午,素梅無意撞見了兒子的隱私,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

  素梅從提包裡找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街對面滕鳳家的門吱扭響了一下,滕鳳站在門口剝蔥,照例兩個女鄰居不說話,但素梅覺得滕鳳的目光和微笑都暗藏鬼胎,素梅疑疑惑惑地進了家門,為了對女鄰居的詭秘表示反感,她有意重重地撞上門。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索梅嘀咕著去推房間的門,砰地一聲門後有個椅子翻倒在地上了,怎麼把椅子放在門後?素梅的埋怨到此為止,她把房們推開的同時嚇了一跳,她看見紅漆大床上有一對赤條條的男女,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和兒子敘德,騷貨金蘭竟然不知羞恥地坐在敘德的胯上。

  敘德在慌亂中斥駡他母親,誰讓你這麼早回家?快出去,快給我出去。而金蘭明顯地處驚不亂,她拉過一條被單遮住身體,兩隻手就在被單後面迅速地穿戴著,金蘭躲避著素梅的目光,緋紅的臉上掛著一絲窘迫的笑意,她對敘德說的那句話似乎也是說給素梅聽的,都怪你,你不該騙我到你家來,騷貨金蘭說,這下多難堪呀,羞死人了。

  素梅仍然站在那裡,手裡抓著椅子,素梅渾身發抖,嘴裡發出一串含義不明的冷笑。

  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敘德半推半扶著金蘭走到房門邊,素梅守著門不讓路,敘德的低吼便帶上了些許殺氣,你讓不讓路?敘德對母親說,你再不讓路我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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