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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不是嚇唬人,他什麼事都敢幹。小拐搖著頭說,我爹手毒,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還在乎我嗎?我懷疑我爹殺過人。我懷疑我媽媽不是病死的,是讓我爹弄死的。

  你又鬼話連篇了,達生噗哧笑了起來,他說,街上人都知道你媽是生你難產死的,說你是王家的災星。

  他們知道個屁。小拐說,還有我的這條壞腿,我懷疑是讓我爹打斷的。不是小兒麻痹症,是讓他一棍打斷的。我怎麼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生過什麼病?就記得他用擀麵杖滿屋子攆我,我有時候做夢,夢見我爹朝我揮著那根擀麵杖,然後咯嚓一聲,我的左腿就斷下來了。

  鬼話連篇。達生快樂地大笑著,他朝小拐精瘦的肩頸上拍了一掌,不過你做的夢怎麼我也做過?達生說,我爹死了這麼多年,有時候夜裡做夢還夢見他,夢見他揮著皮帶使勁抽我。話說回來我不像你這麼膿包,他抽我一下,我就踢他一腳,我沒讓他沾到便宜。

  兩個朋友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門咚咚地被敲響了,小拐嚇了一跳,正要往達生的床底下鑽,錦紅的聲音通過門縫傳進來,小拐,我給你送毛衣來了。

  誰要你送毛衣?我又不冷,小拐醒過神來罵了一句,傻X,要是暴露了目標我饒不了你。

  門外的錦紅說,小拐,爹的火氣已經消了,再躲兩天就回家吧,回家向他認個錯就沒事了。

  認錯?老子寧死不屈。小拐隔著門叫道,把毛衣給我拿回家,別在這裡給我丟人了,快走吧,傻X。

  小拐聽見他姐姐罵了句什麼,從門縫裡依稀可見錦紅的桃紅色的身影,它憤怒而茫然地在外面閃了幾下,然後就不見了。錦紅大概把毛衣交給了滕鳳,小拐還聽見他姐姐說,鳳姨,你真是菩薩心腸,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小拐就在裡面捏著嗓子模仿錦紅的客套話。小拐對達生說,討厭,跑哪兒她都要來管我。

  秋風吹起來,夜裡的露水重了,化工廠的白菊花和東風中學操場邊的黃菊花一齊開放,而遍植於香椿樹街頭的夜飯花枯萎了,夜飯花的細小的花苞和皺癟的花瓣掉在街上,便和滿街的碎紙、黑塵和落葉融洽地組成秋天特有的垃圾。

  國慶節臨近。街上的歡慶標語紅布條幅已經隨處可見,雜貨店裡聚集著比平時更多的婦女和老人,節日裡憑票可以多買一斤白糖,多打半斤菜油,沒有人會放棄這種優惠,因此婦女們從雜貨店出來時藍子裡總是被各種瓶子和紙包塞得滿滿的,還有凍豬肉和凍魚,它們突然醒目地出現在肉鋪和菜場空空蕩蕩的櫃檯上,也給人們的視線多綴了幾分節日的快樂。

  快樂屬￿香椿樹街的絕大多數居民,卻不屬￿打漁弄裡的孫玉珠一家,每年都要趕在國慶節前召開一個公判大會,掃除一切害人蟲,乾乾淨淨迎接祖國的生日,這是本市延續多年的慣例。孫玉珠一家早就從法院得知,紅旗的案子將在公判大會上宣判,因此孫玉珠一家在國慶前夕有別於左鄰右舍,他們過著焦躁的寢食不安的日子。

  是九月末的一個晴朗乾爽的日子,香椿樹街的三隻高音喇叭在下午兩點準時傳出公判大會現場的聲音:一片雜亂而密集的嗡嗡之聲是新華廣場上與會者的竊竊低語,一個華麗的女高音和一個高亢的男高音輪番領呼著革命口號,後來喇叭裡的電流聲漸漸小了,現場大概安靜了一些,就有一個操蘇北方言的公審員,慢條斯理地宣佈對十六名犯罪分子的判決。

  整條香椿樹街都在側耳傾聽,人們關心著打漁弄裡的紅旗的最終命運,也關心紅旗家裡的親人將如何面對北門大橋下的那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現在是賢妻良母孫玉珠唯一的冤家,它將把紅旗的醜聞傳播到本城的每一個角落。有人站在打漁弄口,伸長脖子朝紅旗家張望。門開著,紅旗的哥哥上夜班睡覺剛剛起床,他們兄弟倆面貌相似,只是紅海的體魄比弟弟要健壯許多,紅海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用棉紗擦洗他的自行車,偶爾地他朝弄口交頭接耳的幾個人瞪上一眼,人們對紅海的兇悍是習以為常了,他們的目光好奇地推向紅海家的堂屋,看見孫玉珠端坐在籐椅上,孫玉珠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高音喇叭裡的聲音。

  後來人們終於聽見了紅旗的姓名。猥褻姦污幼女罪,有期徒刑九年。打漁弄裡一片死寂,紅海突然扔掉手裡的棉紗,沖著遠處的高音喇叭,九年算什麼?九年出來還是好漢一條,然後紅海把擦好的自行車拎回了家,人們再次聽見紅海的大嗓門,哭什麼?讓他在草籃街呆著有什麼不好?白吃白喝,還給你省了口糧。

  而孫玉珠的哭聲已經撕心裂膽地響徹打漁弄了。

  孫王珠再次出現在香椿樹街上,她的憔悴失血的氣色就像大病了一場,婦女們注視她的目光有點鬼鬼祟祟,不敢向她提及紅旗的事。倒是孫玉珠主動與熟識的女街坊探討兒子的案子。孫玉珠說,這案子不能就這麼結了,要改判的,國家是有法律的,紅旗還不滿十八歲,紅旗不是強姦,他們怎麼能判九年?孫玉珠的嗓音嘶啞而疲憊,但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絲決絕的光芒,我要上告,孫玉珠說,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向法院討個公正。

  到了國慶節的前夜,達生擅自下床走動了,小拐看著達生艱難的失卻平衡的步態,訕笑著說,怎麼跟我一樣了?這樣一來我倆倒真成難兄難弟了。達生說,放屁,你真指望我跟你一樣?走幾天我就會好的。小拐仍然訕笑著,但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出了些尷尬,

  廚房裡的滕鳳怨氣沖天,你下床吧,你再到外面去野吧,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下次再把腿骨弄斷了,看誰再給你熬骨頭湯?乾脆去死吧,死了我省心。

  達生想去新華廣場看國慶焰火,原來要約敘德一起去,但敘德說夜裡他有別的事。達生就沒勉強他,敘德自從進了玻璃瓶工廠,與他們的關係疏遠了許多。達生覺得奇怪的是幾天不見敘德又陌生了許多,他留了兩撇新鮮的鬍子,腳上穿著一雙時髦的回力牌球鞋。敘德似乎從未在意達生的腿傷,敘德應該說,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敘德沒有這麼說。對於他的健忘達生並不計較,讓達生惱火的是敘德輕蔑或高傲的態度,敘德說,你們去廣場看焰火?焰火有什麼可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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