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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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用一種絕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視著兒子,身子往牆邊挪了一步,她看見騷貨金蘭從面前若無其事地閃過去,一股濃烈的雪花膏香味也若無其事地閃過去。素梅這時候如夢初醒,跺著腳大罵起來,騷貨,狐狸情,都說你是狐狸精轉世,你真的要吸童男子的精血,你不做下流事就活不下去嗎?金蘭在堂屋裡站住了,一邊捋著她淩亂的燙髮一邊回敬著素梅,什麼下流不下流的?你不下流敘德怎麼出來的?素梅說,我是明媒正娶生孩子,光明正大,我敢到街上跟沈庭方X去,你敢嗎?你偷男人偷上癮了,連個半大小夥子也不肯放過,金蘭這時候打斷了素梅的怒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金蘭抬起一條腿往上拉著尼龍絲襪,她說,到底是誰不肯放過誰,問你兒子去。 素梅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著騷貨金蘭從家裡溜出去,兒子穿著短褲站在門邊,歪著頭怒視著母親,素梅突然想起兒子跟金蘭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種事,心裡就像咽了只蒼蠅一樣難受,於是她沖到廚房裡端了半盆水,都潑在那張涼席上,然後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拼命地刷洗涼席,素梅咬牙切齒他說,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騷氣洗掉,我不能讓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髮店快要關門了,老朱開始把滿地的碎頭髮注畚箕裡掃,突然看見沈庭方的女人推開了玻璃門。老朱覺得奇怪,素梅是屬那種髮型毫不講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髮店的門,她們想剪頭髮時就請女鄰居幫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轉椅後面,笑著招呼素梅,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吹風還是電燙?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髮店四周掃了一眼,嘴角輕蔑地撇了一撇,卻不說話。素梅朝上面挽著細花襯衫的衣袖,不難發現那只衣袖是潮的。 你怎麼啦,沈家嫂子?老朱抖著白兜布的碎發說,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擔心,給你做頭髮收半費就行了,反正現在店裡就我一個人。 素梅搖了搖頭,她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審視著老朱,突然說,你跟金蘭,是夫妻嗎? 是,怎麼不是夫妻?結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來,說,這事你剛知道? 素梅又搖了搖頭,這時候她有意誇張了那種難以啟齒的語調和表情,你們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聲說,那你知不知道金蘭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臉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話也就此咽回肚裡了。都說老朱是香椿樹街上最沒用的男人,但再沒用的男人也會有火氣,索梅突然覺得把事情透露給老朱會傷及敘德,到理髮店來告狀也許是失策的,於是素梅改口說,今天不剪頭了,改日再來,說完匆忙退出了理髮店的玻璃門,玻璃上映現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裡拎著那塊白兜布站在轉椅邊,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臺階上低聲罵了一句,可憐的活烏龜。弄根繩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來不想去玻璃瓶廠告狀,她路過肉店時看見鐵鉤上掛著的凍豬肉還算新鮮,就拐進去割了二兩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著肉眼前突然閃過下午撞見的那幕場景,騷貨全蘭,她竟然叉著腿坐在兒子的胯上。素梅想起從小就聽說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傳聞,心裡又恨又怕,騷貨,狐狸精,我饒不了她,我要找他們領導去,素梅嘀咕著身體就向後轉,朝街西的玻璃廠走去。 玻璃廠的領導也是個女的,臉上長了星星點點的白麻子,人們背後都稱她為麻主任,素梅記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個群眾大會上控訴資本家剝削殘害重工,台下的群眾都被她的控訴打動了,素梅也哭成了個淚人。誰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時染了天花沒錢治,落下了一臉麻子,誰都知道麻主任是個黨員,因此素梅走近她時有一種找到主心骨的輕鬆。 素梅看見麻主任用一支紅筆在報紙上劃來劃去的,就陪著笑臉搭訕道,主任又在學習了,是不是中央下來九號文件了? 哪來的九號文件?麻主任抬起頭瞟了素梅一眼,她對素梅這種不懂裝懂的態度無疑感到厭惡,搶白了她一頓,六號文件還沒下,哪來的九號文件?中央文件能在報紙上登嗎?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報紙合上,又指著它告訴素梅,這是社論,這不叫文件。 社論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見窘色,自己給自己打了圓場後就切入正題,主任,我來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麼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她說,是你兒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進,散漫了一點,但是勞動態度倒還可以。 不是我兒子,我來是反映金蘭的問題,她跟人搞腐化,讓我當場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麼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吧? 有。素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胸罩,頗為自得地一笑,她來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裡了。 怎麼是在你家?麻主任聽出了點問題,她用圓珠筆挑了挑那只胸罩,說,這回是跟誰?跟你男人還是跟你兒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會上狐狸精的當。素梅考慮了幾秒鐘後,是敘德,孩子什麼都不懂,讓那狐狸精勾引壞了,敘德剛過十八歲,什麼都不懂呢。 什麼都不懂,那種事卻先懂了。麻主任話裡帶刺,目光炯炯地看著素梅,這種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兒子好像天生不學好,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教育的! 素梅臉上終於有點掛不住,她說,你是做領導的,應該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話挑明瞭說金蘭就是個主要矛盾,敘德歸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決。 看不出來你學過毛選嘛。麻主任用圓珠筆把金蘭的胸罩挑到抽屜裡,又朝裡面啐了一口說,你放心吧,我饒不了她。 不難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蘭,麻主任作為香椿樹街正派婦女的語言習慣漸漸暴露出來,她也口口聲聲稱金蘭為騷貨,最後她對素梅說,等著吧,哪天再搞運動,我非要在那騷貨脖子上掛一串破鞋,讓她挨批鬥,讓她去遊街,我就不相信,無產階級專政治不了一個騷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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