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十三


  一個女店員說,我那天就覺著奇怪,女孩子家怎麼來買安眠藥?早知道就不賣給她了。

  另一個女店員說,美琪才十四歲吧,小小年紀竟然也有尋死的念頭。她怎麼懂安眠藥的?

  還有一個女店員就歎著氣說,現在的孩子,有什麼事不懂?我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十二歲就懷上身孕了。抬廢紙的老康始終怔在那裡,手裡仍然捏著美琪給他的貳角紙幣。老康的恩緒習慣性地回溯到從前的日子,美琪的祖父黃老闆撣著長袍上的米糠走進壽康堂,黃老闆倚著櫃檯說,康先生,給我幾粒睡覺的藥。老康枯皺的臉上便掠過溫情的微笑,他指著匆匆而去的母女倆背影說,她祖父那時候倒真有失眠症,黃老闆被米店的老鼠害得天天睡不好覺,老鼠多了要捉,捉光了害怕再來,睡不好覺就到壽康堂來買安眠藥。老康說著攤開手上的紙幣,那時候兵荒馬亂的,西藥都是奇貨,想死的人就上吊、跳河或者撞火車,誰會買了安眠藥去尋死?

  三個女店員擠上來看老康手掌上的錢,她們對於老康的懷舊充耳未聞,只是關心著那兩毛錢的命運,這錢是美琪買藥的錢吧,一個女店員責問老康,你還捏著它幹什麼?還不追上去還給人家?

  老康就茫然地眺望著香椿樹街的遠處,打漁弄母女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暮色已經把碎石路上的光影慢慢洗盡,街上的人跡又繁盛起來,老康看見北門大橋陡急的水泥橋坡,一輛卡車正在艱難地穿越菜攤、自行車以及人群組成的屏障,護城河的另一側有工人爬在城牆的斷垣殘壁上,他們好像要把一隻高音喇叭架到城牆上去。他們已經爬得很高了,三個灰藍色的人影快要與更遠處的北龍塔平行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高音喇叭弄到城牆上去?時光一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過去後老康眼中的城北地帶竟然有點陌生,但有些事物還是沒有變化,譬如黃昏五六點鐘,落日照樣在北龍塔後面慢慢下沉,在夏秋交接的季節,北龍塔尖也仍舊在刺破那個血胎似的落日。

  化工廠的大門就在香椿樹街的中心腹地,當北風沿街呼嘯的時候,化工廠難聞刺鼻的氣味全部灌進街北居民的口鼻中,那往往是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的冬季,街北的居民因此很少怨聲載道。但街南的人們恰恰輪到在炎夏之季忍受化工廠的氣味,那股氣味隨夜晚的微風鑽進每戶人家的窗紗,忽濃忽淡,就像一鍋煎藥在他們的枕邊煮沸了,常常有人在睡夢中被鼻孔裡的怪味嗆醒。

  在香椿樹街上,常常有人揚言要縱火燒了化工廠,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怨恨的發洩,事實上這條街的粗野無序和街頭風波都在別人想像的範圍中,工廠隔壁的幾戶人家每隔半年到廠裡來鬧一次,譬如說他門的井水被污染了,沒法飲用了。廠裡的人覺得那不是謊言,就接了自來水管通到他們的院子裡,問題也就輕易地解決了。其實這條街的騷亂也是很容易解決的。

  街上的男孩喜歡逾牆到化工廠的廢料堆裡尋找鉛絲或碎鐵,用來製作火藥槍或者只是賣到廢品收購站去,而女孩們偷偷溜進化工廠的浴室去洗澡時,往往會驚異于浴室前方的一片美麗的花圃,花圃裡不植夜飯花,栽滿了月季、玫瑰和芍藥,所有的花朵都是鮮豔而碩大的,女孩們小心地觸摸它們的花瓣,花瓣似乎有點油膩,花蕊裡藏著一種肥胖的螞蟻。那真是令人驚異的景觀,在化工廠濃厚的工業油煙裡,居然開放了如此美麗的花,粉紅色的、鵝黃色的、潔白加雪的花,就有大膽的女孩子摘下那些花,半偷半搶地把花帶回家。

  07

  王德基的女兒錦紅在水果店買了三隻削價出售的梨子,錦紅用手把梨子的潰爛部分摳掉,一邊咬著梨子一邊扭著腰肢趕回家去做晚飯,錦紅已經是織錦廠的擋車女工了,錦紅已經掙工資了,細心的人可以發現王德基家的錦紅不再穿打過補丁的衣裳,現在錦紅穿著桃紅色的繡花襯衣和藍色長褲,以前的那股貧窮和邋遢的氣息便蕩然無存了。

  錦紅看見一個人正怒氣衝衝地坐在她家門口,是街西的冼鐵匠,更加令人驚愕的是冼鐵匠的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根鐵棍,錦紅看見冼鐵匠往地上連續吐了幾口痰,一邊用鐵棍在她家門檻上咚咚地敲著。

  錦紅就尖叫起來,冼鐵匠你要幹什麼?幹什麼?冼鐵匠幾乎是一聲怒吼,還我的狗!

  什麼狗?沒頭沒腦的。錦紅這時候心裡已經清楚是小拐做的事敗露了,但她仍然做出一種莫名驚詫的表情,錦紅把嘴裡的梨核吐掉說,是你的狗沒了?跑丟了吧?你拿根鐵棍到我家來幹什麼?要殺人?告訴你,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不知道。錦紅找出鑰匙打開家門,她把門開一半,把裝著梨子的尼龍袋掛在門後,人仍然站在外面,鄙夷地打量著冼鐵匠,她說,你拿了根鐵棍在這裡等小拐?你想把他一棍打死?小拐馬上就回家了,我倒要守在這裡,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我看你這把年紀白活了,跟一個殘廢孩子耍什麼威風?

  小拐殘廢?洗鐵匠嗤地冷笑了一聲道,他偷東西做賊跑得比誰都快,我養了五年的狗,就讓那小雜種弄死吃肚子裡了,我饒不了他,我怎麼饒得了他?

  你別血口噴人,你說小拐弄死了你的狗有什麼證據?

  我不跟你們女孩子家嚕嗦,等小拐回來,他要是躲著不敢回來,我找你爹論這個理,冼鐵匠的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錦紅,仍然充滿怒意,他說,你還要證據?那張狗皮掛在城東收購站裡:收購站的人告訴我,賣狗皮的是個小拐子,是你們家的小拐子!

  錦紅家的門口漸漸圍攏了一堆人,有人好言安慰著悲憤交加的洗鐵匠,也有人懷著某種鄰里積怨對王德基一家人的品質含沙射影,錦紅已經閃進了門裡,她好像在水池邊沙沙地淘米,突然有一盆水從半開的門洞裡潑出來,潑在門口人群的腳下,眾人都原地跳了一下,側臉朝王家門內看,看見錦紅的臉帶著惡毒的微笑一門而過。

  外面的人群裡便響起一個婦女的聲音:這家人怎麼回事?一個個壞得流膿。

  殺狗的小拐大概是躲起來了,丟了狗的洗鐵匠便不屈不撓地站在他家門口等著。洗鐵匠沒等到小拐,卻等到了王德基,兩個相熟多年的男人面對這件事,似乎都撕不開面子,王德基一直陰沉著臉聽洗鐵匠說,對洗鐵匠的憤怒不置一詞,但最後王德基伸手奪過了洗鐵匠的鐵棍,王德基咬著牙說,我操出來的兒子我會教訓他,老洗你那條狗不會白丟的,我就用這條鐵棍把他條好腿卸下來,卸下來給你送去賠罪,得了嗎?

  那幾天小拐一直躲在達生家裡。在達生的那群朋友中,小拐是唯一未被滕鳳痛恨過的人,固為滕鳳覺得小拐可憐,沒有親娘,又拐著腿。那幾天滕鳳做飯時就多抓兩把米,她當著小拐的面數落王德基,你爹跟達生他爹一樣,都是鐵石心腸的人。小拐只顧吃飯,狼狽的四面楚歌的境遇並沒有損害他的食欲。滕鳳只好再給他添一碗飯,滕鳳憂心忡忡地凝視著飯桌上的兩個少年,想起一些渾飩的往事,嘴裡便又滑出一句口頭禪,世上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拐把達生那間小屋的門上了鎖,還頂了門拴,看來他時刻提防著不測,但當他頂上門回頭看著床上的達生時,臉上又重新出現了小拐式的嬉皮笑臉的表情,小拐說,給你猜個謎語,兩個饅頭一般大,兩顆櫻桃一樣紅,是什麼?

  又是這一套。達生不屑地拒絕說出謎底,他腦子裡仍然被王德基的那句話所困擾,你爹說要把你左腿卸下來給洗鐵匠?達生問小拐,他是在嚇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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