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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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飄溢著化工廠的刺鼻的怪味,還有兩側人家熏蚊蟲的蚊香的清煙。紅旗走過敘德家門口,看見敘德的父親和別人在路燈下弈棋,沈庭方是個溫和老好人,他用一枚棋子拍擊著大膽,抬起頭跟紅旗打招呼說,紅旗去哪兒玩? 紅旗搖了搖頭,他問沈庭方,敘德他們回來了嗎? 沈庭方說,我還想問你呢,到現在不回來,說是去雙塔鎮,你怎麼沒去? 紅旗又搖了搖頭,他在棋攤邊站了幾秒鐘,轉過臉正好看見對門達生的母親出來,達生的母親把一盆水嘩地潑到陰溝裡,她的動作和表情都是怒氣衝衝的。紅旗不知道那個寡婦為什麼一年四季都這樣怒氣衝衝的。達生和敘德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是否找到了雙塔鎮的武師和尚。達上下在家,假如達生在家或許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平心而論朋友中間就數達生最重義氣。但是不管誰幫他都沒有用了,這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事,紅旗知道他惹的禍與香椿樹街通常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 一條熟悉的熱烘烘的碎石路很快就走到頭了,前面就是北門大橋,橋頂上有納涼的人和賣西瓜的攤子,紅旗本來是想上橋的,過了橋可以往城市的縱深處走,但紅旗想這樣走來走去的有什麼用呢,紅旗想起橋廠的洞孔,從前他曾經和達生他們躲在那裡,一邊抽煙一邊看河上來往的船隊,紅旗想不如鑽到橋洞裡,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兒,能呆多久就呆多久,能過夜就在那兒過夜吧。 橋洞裡很涼,粘在襯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風吹幹了,紅旗獨自坐莊拱形的橋孔裡抱臂沉思,橋上卡車駛過時震動著橋孔裡的幾顆年代不詳的煙蒂,紅旗想那些煙蒂或許就是多年前他門扔在這裡的,紅旗的一隻腳就下意識地伸過去把它們撥到河裡去。河裡有夜行的駁船駛過,汽畜聲非常尖厲,而船桅上的燈盞倒映在河水中,橙黃、深藍或者紅色,像流星拖曳而過,看上去非常美麗。 後來紅旗就在橋洞裡睡著了,紅旗以為自己會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厭倦了,眼睛困倦了就睡著了,紅旗入睡前依稀看見被他強暴的鄰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裡塞滿了東西,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一角翠綠色裙裾。 香椿樹街的人們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漁弄裡發生的事情,類似的男女之亂在城北的街區屢見不鮮,但是人們沒有想到事件的締造者是紅旗和美琪,紅旗十八歲,美琪十三歲或者十四歲,說到底他們還是孩子。 就有許多婦女捨近求遠地跑到打漁弄的石階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門窗都緊閉著,有人知道鄭醫生帶著女兒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兒去了。紅旗家的門倒是開著,紅旗的父親和伯父坐在八仙桌邊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談,紅旗的母親看不見,她無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婦女們端著木盆從打漁弄裡慢慢地走過,沒有人敢冒昧地闖到紅旗家去饒舌,因為紅旗的哥哥紅海像一座黑塔把守著家門,紅海用一種敵意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經過打漁弄的人。 05 人們知道警察是從北門大橋的橋洞裡把紅旗帶走的。 現在達生和敘德他們站在北門大橋上,紅旗出事以後的這些天,他們每天聚在這裡幫瓜販賣西瓜,作為一種交換的條件,瓜販給他們香煙抽,還會挑一只好瓜給他們解渴。從橋下朝橋頂上望,可以看見達生他們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點一點地染黑,高個的是達生,矮個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敘德,小拐在橋頂上的吆喝聲聽來是刺耳而滑稽的,買西瓜羅——不買西瓜——渴死你們——我們不負責。 河上飄來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風絲絲縷縷地吹過橋頭,仍然是溫熱而粘濕的,城北地帶的夏夜總是這樣令人百無聊賴,有人穿著短褲跟著拖鞋走過這裡,買西瓜或者什麼也不幹,敘德的母親素梅扛著兩把折疊椅走走停停,她看見了敘德,她對兒子喊,你大舅送了兩把椅子,幫我拿回家去,但敘德裝作聽不見的樣子,敘德只顧用一柄古巴刀剖著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敘德就抬起頭朝母親吼了一嗓,你瞎嚷什麼,我沒空,兩把破椅子有什麼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裡詛咒著兒子朝香椿樹街走,碰到一個熟人自告奮勇地幫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對那人說,街上現在是什麼風氣?我家敘德以前很孝順很聽話的,現在也學壞了,這幫孩子遲早都要走紅旗那條路,到草藍街去。 草藍街在城市的另一側,草籃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監獄,多年來香椿樹街有不少人陸續走進草藍街的監獄,假如把打漁弄的紅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許是二十個人,誰知道呢?人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紅旗的案子:因為紅旗的案子與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盜案風格迥異。 少年紅旗的汗漬或許還留在下面的橋孔裡,但他的同伴們已經無法搜尋他傲慢的氣息。事實上達生對紅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終覺得紅旗突發的情欲帶有某種虛假或欺騙的成分,他哪裡會釣女孩?達生說,我猜他只是想練練這個本事,這下好了,練到草藍街去就玩到頭了,敘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聲說,紅旗不吃虧,好壞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過嗎?達生沒有回答敘德的問題,達生把一塊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瑩的水漂,達生的目光順著水漂的方向望過去,望見的是一條黑藍色的護城河,河上的駁船隊已經遠去,水裡橙黃色的燈影來自河邊民居和河濱小路的路燈杆,遠處是另外一座橋,人們習慣稱它為火車站橋,從那座橋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車站了,達生隱隱聽見了火車站裡貨車停靠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聲總是那麼淒厲而令人心顫,就像人最恐懼時的那種狂叫聲,達生覺得他的耳朵裡突然灌滿了那種人與火車的狂叫聲,而且他似乎清晰地聽見了女孩美琪的聲音,那麼淒厲卻又那麼單薄,與此同時達生看見了兩滴虛幻的眼淚,它們顫動著像兩粒珍珠從美琪烏黑的大眼睛裡滴落,達生搖了搖腦袋,他臉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們母女倆,夠可憐的,達生踢著橋上的水泥欄杆,突然回過頭聲色俱厲他說。欺負人家美琪算什麼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張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敘德有點驚愕地看著達生,你跟我來這一套幹什麼?敘德說,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應該去草籃街問紅旗。而小拐則在一邊快樂地嬉笑起來,他湊到達生面前問,安娜,安娜是誰?是不是聯合診所那個混血兒女護士?達生操了小拐一下,他說,你知道個什麼?你知道個屁。 本來這場開頭無緒的舌戰已經停止了,天己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車的末班車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門大橋的另一側,三個少年幫瓜販把賣剩的西瓜裝進籮筐裡,但他們突然看見鄭月清拉著她女兒美琪的手從汽車站走過來,美琪藏在她母親高大的身影裡,遲遲疑疑地走著,可以看清美滇穿著一件雪白的鑲荷葉邊的連衣裙,母女倆經過橋頂的時候三個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們想看見美琪的臉,但美琪似乎用母親的身軀遮擋著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鄭月清那張嚴峻憂鬱的臉,他們只看見美琪腳上的淺綠色涼鞋遲遲疑疑地跨過滿地的瓜皮,跨過他們的視線。 離家避風的鄭月清母女倆又回到香椿樹街來了,當她們走到橋下的時候,小拐突然沖著母女倆的背影嗆喝起來,買西瓜羅——回來買西瓜羅。她們明顯沒有留心小拐吆喝聲,即使她們聽見了也不一定會回頭。敘德也說了一句話,敘德用某種老練的腔調對美琪作了評價,他說,美滇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達生看見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風從護城河上吹來,吹動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隻飛烏般地朝左側和右側飛,但白裙飛不起來,達生看見美琪用手壓著她的裙子朝橋下走,美琪好像握著一隻死去的鳥兒朝前走,女孩的整個背影突然變得如此悽楚如此美麗,達生覺得他的心被什麼東西彈擊了一下,咚,又彈擊一下。咚,是什麼東西這麼柔軟而纖弱?達生搖了搖頭,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後,達生仍然無從解釋那個夏夜在北門大橋上的心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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