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誰要管你?美琪撲哧笑了一聲,臉仍然半藏在窗簾後面,你家裡人都回來了,你大姐也來了。

  他們回來關我什麼事?紅旗仍然在美琪的窗下踩著水,他突然想起什麼問,怎麼你一個人在家?你媽媽呢?

  她去我外婆家這藥了。美淇說,你才管得寬呢,我一個人在家關你什麼事?

  紅旗笑著摸到了浸在水下的石階,他懂得男人應該和女孩嬉笑但不該和她們認真。紅旗站起來朝岸上走去,從打漁弄口吹來一陣風,使紅旗抱著身子打了個哆嚏,他說,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人就濕漉漉地跑過了美琪家的門口,美琪家的門口堆著那些被剪下的螺螄頭,有幾隻蒼蠅正在上面飛來飛去。紅旗說,這麼懶呀?知道剪就不知道掃,招蒼蠅來炒菜嗎?緊接著他看見美琪的綠裙子閃了閃。美琪拿了掃帚出現在門口,她紅著臉對他笑了笑,說,我忘了掃了。紅旗抱著身子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站住了,他莫名地覺得女孩的羞郝很美麗很溫暖,他的一顆浮躁空虛的心因此變得柔軟濕潤起來。紅旗持了捋頭髮上的水珠回過頭看看美琪,美琪正彎著腰掃那堆螺螄頭,她胸前的那把鑰匙左右晃動著,閃爍著黃澄澄的一點光亮,紅旗的心中升起一種模糊的欲望,他往上提了提那條濕透了的漂亮的泳褲,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門口,望著女孩清掃那堆垃圾。

  你怎麼啦?美琪狐疑地望著紅旗,女孩先是看到了紅旗的兩條腿,左腿在門外,右腿已經在門內,女孩的目光驚慌地爬過那具濕漉漉的瘦長的身體,最後落在紅旗的臉上,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你怎麼不回家?

  我不回家,我討厭我大姐,她一來就是沒完沒了的廢話,一會兒讓我讀書,一會兒讓我當兵。紅旗的手習慣性地撐著美琪家的門框,他說,把你家的肥皂給我用用。

  美琪放下手裡的東西找肥皂,紅旗聽見她焦急地搖晃著肥皂盒說。這塊用完了,我給你找一塊新的,紅旗跟著她走進屋說,別找了,就用那塊吧。但美琪好像沒聽見,美琪踮起腳尖伸手在一隻紅木櫥頂上摸索著,紅旗跟在她身後說我來吧,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綠裙的下擺,柔軟的微癢一擊,他聞到了美琪頭髮上的那種甜甜的香氣,這時候紅旗心裡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熱切起來,有一種奇異滾燙的漿汁急速流遍四肢。紅旗的喉嚨裡含糊地咕嚕了一聲,兩隻手便猛烈地摟住了鄰家女孩的身體。

  美琪尖叫了一聲,一塊被切割過的光榮牌肥皂應聲落地,但紅旗沒再讓美琪叫出第二聲來,為了制止美琪的叫聲,紅旗慌不擇物地在女孩嘴裡塞滿了東西。包括半塊肥皂、一把鑰匙和女孩穿的綠裙的一角。

  夜裡小拐一家都在門口納涼,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躺在竹樓上,左手一杯白酒,右手一隻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正在播放王筱堂的揚州評話,白酒辛辣的酒氣則使悶熱的空氣更其悶熱,小拐一家就在故鄉的方言和酒味裡來往於屋內屋外,這是他們一如既往的夏夜生活。

  是錦紅先看見了紅旗瘦高的身影,錦紅說,他又來了?今天他來了三趟了。

  小拐對他姐姐說,他來找我,關你屁事。

  紅旗越走越近,小拐發現紅旗穿著長袖的襯衫和長褲,在這個悶熱的夜晚不免顯得奇怪,小拐就沖著紅旗嘻嘻地笑,他說,穿這麼整齊,去釣女孩子呀。

  紅旗的臉在路燈光下顯得很難看,蒼白、呆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在小拐面前站住,踢了下小拐坐的凳子,小拐,別坐這兒了,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去市中心?去看夜市電影?小拐問。

  看電影?錦紅在旁邊先喊起來,這麼熱的天,人擠人的,你們發瘋啦?

  小拐瞪了錦紅一眼,又要你多嘴。我們熱了關你屁事?小拐說著就去摸他的木拐,他看了紅旗一眼,有點疑惑地問,是去看電影嗎?你沒別的事吧?

  沒別的事,就去看電影好了。紅旗說。

  小拐跟著紅旗走了幾步路,他聽見父親關掉半導體收音機,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小拐就停下來了,他回過頭試探地望瞭望父親,王德基沒說話,小拐的那條完好的左腿就又往前跨了一步,但這時候王德基猛地吼了一聲,滾回來,拖了條瘸腿去找死嗎?

  去看電影,又不幹什麼。小拐說。

  看什麼狗屁電影,我讓你坐那兒,別給找出去惹事。

  惹什麼事?我說了是看電影去,會惹什麼事?小拐說。

  讓你回來你就回來!王德基從竹榻上挺起身子,手一揮那只玻璃酒杯就在小拐的腳邊砰地炸碎了,錦紅嚇得尖叫了一聲,沖過來拉小拐。錦紅說,你看你非要惹他發脾氣,這麼熱的天本來就不該出去。

  小拐極其尷尬地站在那裡,他甩掉了姐姐的手,側過臉望瞭望紅旗,紅旗的臉色在路燈下更顯蒼白了,他唇邊的那種譏諷的冷笑使小拐無地自容,小拐剛想解釋什麼,紅旗揮了揮手,他說,小拐,算了,你別出去,你就在家裡呆著吧。

  紅旗匆勿走過夜色中的香椿樹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去哪裡,腦子裡紊亂而空虛。唯一清楚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禍,是什麼樣的禍端無法確定,紅旗是從美琪驚恐痛苦的黑眼睛和裙子上的那片血污感受了某種罪惡的,他記得女孩的那兩隻饅頭似的冰涼的乳房,那麼小巧,那麼楚楚可憐,他記得女孩的雙腿瘋狂地蹬踢著,漸漸像折斷的樹枝安靜了,那種安靜酷似死亡。他依稀看見女孩被塞滿東西的嘴,她沒有哭叫,她無法哭叫,但他想起她的整個身體是一直在哭泣的。哭泣。大聲哭泣。美琪的母親鄭醫生現在回家了,現在紅旗看見了自己的罪惡,紅旗第一次品嘗了罪惡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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