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憑著打漁弄裡的幾點燈光,鄭月清發現門前的夜飯花沒有開放,包緊了花蕊的夜飯花是醜陋的,就像一叢累贅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為什麼夜飯花沒有開放?或許那和她家的揹運和晦氣有關,鄭月清這麼想著用力關上了門,上了保險鎖,又插上一道門栓。鄭月清以前不是那種特別注意門窗的女人,但現在她很自然地這麼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動,是一種遲滯而徘徊的腳步聲,鄭月清警覺地貼著門分析那腳步聲,她大聲地對著門問,誰?誰在外面?緊接著她聽見了紅旗的母親孫玉珠的聲音,孫玉珠咳嗽了一聲,是我,月清你還沒睡吧?

  鄭月清沒有說話,她幾乎能猜到孫玉珠夜裡來訪的意圖。

  孫玉珠在門外說,月清,給我開門,我端了碗藕粉丸子來,你們剛回來,肯定餓了。

  我們不餓,鄭月請用一種乾澀的聲音說,端回去自己吃吧。

  孫玉珠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她就啜泣起來,她的一隻手不是在敲門,而是在抓劃著鄰居家的門,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孫玉珠啜泣著說,你該怪我,誰讓我生了那麼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可是紅旗已經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沒合眼了,孩子們出了這種事,我們做母親的怎麼也該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我也五天五夜沒合眼了,你是捨不得兒子坐牢,我卻要時時留心美滇尋短見,門裡的鄭月清的聲音也是嗚咽著了,她說,美琪才十四歲,你讓她怎麼再出去見人?她父親在外地,不敢告訴他家裡出了這種事,你讓我以後怎麼跟她父親交待?

  我知道你的苦,你開門讓我進來吧,我們做了多年鄰居,沒紅過一次臉,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開門讓我進來吧,或者就讓我看看美滇,讓我替紅旗向她賠個不是。孫玉珠說著放聲大哭起來,孫玉珠說,月清,我在外面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開門,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該,誰讓我生了那麼個討債鬼的兒子。

  鄭月清終於把門打開了,在燈光黯淡的門洞裡,兩個女人淚眼對淚眼,互相都窺問著對方的心事。鄭月清聽見裡屋響起咯嗒一聲,是美琪把檯燈關掉了,鄭月清想這種場合女兒本來也該躲在黑暗中的。

  兩個女人對坐在臨河的窗前,時斷時續地試探著對方,窗外的河水已經看不清顏色,偶爾有運油桶的船咿呀呀地駛過,水中僅有的幾點星光和燈影便碎掉了。蚊子飛蛾迎著昏黃的電燈飛過來,飛進鄭月清家的窗口,兩個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體各處敲打著,但是蚊蛾和悶熱不是煩惱,現在孫玉珠的煩惱在於她沒有勇氣掏出那只紙包,更沒有適宜的時機說出那句話。於是孫王珠的眼淚再次湧出來,她突然抓住鄭月清的一隻手,狂亂地揉搓著,孫玉珠說,月清,你發發善心救紅旗一命吧,你要是答應了,我們全家今生來世都為你們做牛馬。

  鄭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點一點把手拍出來,別這樣,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讓我怎麼樣呢?

  紅旗的案子還沒判下來,我去法院問過了,紅旗這樣的起碼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來時我己經入土了,孫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著眼睛,一邊位聲說,法院的人說了,要想輕判就要你門改口,別的街坊鄰居也都這麼說,兩個孩子年齡都小,做出那種事或許是瞎玩玩的禍,眼看著紅旗這輩子就要毀掉了,月清,你就發發善心讓美琪改個口吧,改個日就把我家紅旗救了。

  改個口,你說得也太輕巧了,鄭月清的聲音變得憤怒而嘶啞,她冷笑了一聲說,救了你兒子就把我女兒往井裡推了,你當我是吃屎的?你這番話我聽懂了,你是不是想說美琪是自輕自賤了?是不是想說美琪是心甘情願的?鄭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鄭月清發瘋般地沖進裡屋,把美琪從床上拖起來,拖到孫玉珠面前,鄭月清對女兒喊著,你當著她的面再說一遍,捂著你的心再說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願意的?

  美琪光著腳站在孫玉珠面前,女孩渾身簌簌顫抖,臉上的神色仍然是驚恐過度的蒼白,美琪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拼命地搖頭,但鄭月清一定要她開口說,鄭月清一次一次地搡著女兒瘦小的身體,說。你給我說呀,鄭月清跺著腳喊道,是不是你願意的,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打死你。

  不,美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用力掙脫母親的手臂跑進裡屋撞上問,鄭月清還想去拉女兒的門,但被孫玉珠死死抱住了,孫玉珠一迭聲他說,你別逼美琪了,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別打她,要打就打我吧,孫玉珠說著自己朝臉頰上扇了一記耳光,是我該打,誰讓我生了那麼個天殺的兒子。

  鄭月清覺得一陣眩暈,知道是高血壓的病又犯了,她扶著牆走到桌前找到了藥瓶,服藥的時候她聽見孫玉珠在身後悉悉索索地掏著什麼東西,猛地回頭便看見了孫玉珠訕訕的笑容,孫玉珠說,月清你快躺下歇歇吧,我要走了,再不走惹你氣壞了身子,我就更沒臉活了。

  朝向打漁弄的門重新鎖好、插上,夜複歸寧靜和悶熱,鄭月清聽見河對岸的水泥廠粉碎機軋石的噪音,那種聲音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聽得清晰,現在也不知道是幾點了,鄭月清撫額坐在桌前,想起那只三五牌臺鐘需要上弦了,她伸手去抓鐘,這時候她才發現鐘下壓著的那只信封,一疊十元紙幣露出一半,鄭月清明白過來了,她說,瞎了她的狗眼。但她還是把信封裡的錢抖到桌上數了數,一共是五百元。瞎了她的狗眼,鄭月清在昏黃的燈下低聲罵道,五百無想讓我把女兒賣了?

  壽康堂現在已經被更名為健民藥店,藥店裡賣著中藥、西藥、農藥、鼠藥和免費的避孕工具,除了老鼠藥有大批的顧客,店裡的三個女店員很少有機會去那只巨大的紅木藥櫃前抓藥,在漫長的夏日午後,三個女店員伏在櫃檯上昏昏欲睡,偶爾地抬頭看看通過店鋪的行人,行人打著黑洋傘匆匆而過,但拾廢紙的老康仍然頂著驕陽坐在藥店的臺階上,一年四季老康都喜歡坐在這裡整理籮筐裡的廢紙。女店員們都知道老康從前是藥店的主人,店裡的紅木藥櫃是老康當年請浙江木匠精心打制的,女店員們知道藥櫃剛剛裝好三百個黃銅拉手,老康就被趕出藥店了。老康曾經到處申辯說他從未賣過假藥,他給朝鮮戰場的志願軍提供的是貨真價實的阿司匹林,但是老康是否賣假藥的問題現在早被人淡忘了,紅木藥櫃上或許已經積聚著二十年的灰塵,而從前的壽康堂老闆也已經拾了二十年的廢紙,老康的佝僂的背影和破籮筐也成為香椿樹街人熟識的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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