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

  的間歇裡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裡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支

  細枝條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

  恩情安詳地走著

  我父親聽明白了。他耳朵一直很靈敏。看著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過頭從父親蒼老的臉上發現了陳姓子孫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高的歡樂和雨積雲一樣的憂患。在醫院雪白的病房裡我見到了嬰兒時的父親,我清晰地聽見詩中所寫的歷史雨滴折下細枝條的聲音。這一天父親大聲對我說話逃離了啞巴狀態。我凝視他就像凝視嬰兒一樣就是這樣的我祈禱父親的復活。

  父親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時呢?抑或是伯父狗崽的拳頭把父親早早趕出了母腹。父親帶著六塊紫青色胎記出世,一頭鑽入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之中。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周圍方圓七百里的鄉村霍亂流行,鄉景黯淡。父親在祖傳的顏色發黑的竹編搖籃裡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災菌。他的雙臂總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聲驚心動魄。祖傳的搖籃盛載了父親後便像古老的二胡悽惶地叫喚,一家人在那種聲音中都變得焦躁易怒,兒女圍繞那只搖籃爆發了無數戰爭。祖母蔣氏的產後生活昏天黑地。她在水塘裡洗乾淨所有染上髒血的衣服,端著大木盆俯視她的小兒子,她發現了嬰兒的臉上跳動著不規則的神秘陰影。

  出世第八天父親開始拒絕蔣氏的哺乳。祖母蔣氏惶惶不可終日,她的沉重的乳房被抓劃得傷痕累累,她懷疑自己的奶汁染上橫行鄉里的瘟疫變成啞奶了。蔣氏靈機一動將奶汁擠在一隻大海碗裡喂給草狗吃。然後她捧著碗跟著那條草狗一直來到村外。漸漸地她發現狗的腦袋耷拉下來了狗倒在河塘邊。那是財東陳文治家的護羊狗,毛色金黃茸軟。陳家的狗竭力地用嘴接觸河塘水卻怎麼也夠不著。蔣氏聽見狗絕望而狂亂的低吠聲深受刺激。她砸碎大海碗,慌慌張張扣上一直敞開的衣襟,一路飛奔逃離那條垂死的狗。她隱約覺到自己哺育過八個兒女的雙乳已經修煉成精,結滿仇恨和破壞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勢不可擋了。她忽而又懷疑是自己的雙乳向楓楊樹鄉村播灑了這場瘟疫。

  祖母蔣氏夜裡夢見自己裂變成傳說中的災女渾身噴射毒瘴,一路哀歌,飄飄欲仙,浪遊整個楓楊樹鄉村。那個夢持續了很長時間,蔣氏在夢中又哭又笑死去活來。孩子們都被驚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鋪上分析他們的母親。蔣氏喜歡做夢。蔣氏不願醒來。孩子們知道不知道?

  父親的搖籃有一夜變得安靜了,其時嬰兒小臉赤紅,脈息細若遊絲,他的最後一聲啼哭喚來了祖母蔣氏。蔣氏的雙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夢中。她托起嬰兒灼熱的身體像一陣輕風卷出我們家屋。夢中母子在晚稻田裡輕盈疾奔。這一夜楓楊樹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潔,空氣中擠滿膠狀下滴的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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