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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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清涼甜潤,滴進焦渴饑餓的嬰兒口中。我父親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幾千滴夜露洗滌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綠葉。 我父親一直認為:半個多世紀前祖母蔣氏發明了用夜露哺育嬰兒的奇跡。這永遠是奇跡,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蒼茫神奇的歷史長卷中也稱得上奇跡。這奇跡使父親得以啜飲鄉村的自然精髓度過災年。 後代們沿著父親的生命線可以看見一九三四年的烏黑的年暈。我的眾多楓楊樹鄉親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靈潛入楓楊樹的土地深處呦呦狂鳴。天地間陰慘慘黑沉沉,生靈鬼魅渾然一體,仿佛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裡掙扎漂流,隨風而去。祖母蔣氏的五個小兒女在三天時間裡加入了亡靈的隊伍。 那是我祖上親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們一字排在大草鋪上,五張小臉經霍亂病菌燒灼後變得漆黑如炭。他們的眼睛都如同昨日一樣淡漠地睜著凝視母親。蔣氏在我家祖屋裡焚香一夜,嫋嫋升騰的香煙把五個死孩子熏出了古樸的清香。蔣氏抱膝坐在地上,為她的兒女守靈。她聽見有一口大鐘在冥冥中敲了整整一夜召喚她的兒女。 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香煙從屋裡散去後蔣氏開始了殯葬。她把五個死孩子一個一個抱到一輛牛車上,男孩前僕女孩仰臥,臉上覆蓋著碧綠的香粽葉。蔣氏把父親纏綁在背上就拉著牛車出發了。 我家的送葬牛車遲滯地在黃泥大道上前行。黃泥大道上從頭至尾散開了幾十支送葬隊伍。喪號昏天黑地響起來,震動一九三四年。女人們高亢的喪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蔣氏獨特的一支。她的喪歌裡多處出現了送郎調的節拍,顯得古怪而富有底蘊。蔣氏拉著牛車找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墳地。她驚奇地發現黃泥大道兩側幾乎成了墳塋的山脈,沒有空地了,無數新墳就像狗糞堆一樣在楓楊樹鄉村誕生。 後來牛車停在某個大水塘邊。蔣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顧。她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浩蕩的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綠地沉默,塘邊野草萋萋沒有人跡。她聽見遠遠傳來的喪號聲若有若無地在各個方向縈繞,鄉村沉浸在這種聲音裡顯得無邊無際。晨風吹亂我祖母蔣氏的思緒,她的眼睛裡漸漸浮滿虛無的暗火。她抓往牛韁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腳踩在水塘的淤泥裡,有一種冰涼的刺激使蔣氏嗷嗷叫了一聲。她開始把她的死孩子一個一個地往水裡抱,五個孩子沉入水底後水面上出現了連綿不絕的彩色水泡。蔣氏凝視著那水泡雙腳漸漸滑向水塘深處。這時纏在蔣氏背上的父親突然哭了,那哭聲仿佛來自天堂打動了祖母蔣氏。半身入水的蔣氏回過頭問父親:「你怎麼啦,怎麼啦?」嬰兒父親眼望蒼天粗獷豪放地啼哭不止。蔣氏忽地癱坐在水裡,她猛烈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朝南方呼號:陳寶年陳寶年你快回來吧。 陳寶年在遠離楓楊樹八百里的城市中,懷抱貓一樣的小女人環子凝望竹器鋪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父陳寶年回味著他的夢。他夢見五隻竹籃從房梁上掉下來,蹦蹦跳跳撲向他在他懷裡燃燒。他被燒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遠離瘟疫遠離一九三四年的災難。 我聽說瘟疫流行期間老家出現了一名黑衣巫師。他在馬橋鎮上擺下攤子祛邪鎮魔。從四面八方前來請仙的人群絡繹不絕。祖母蔣氏背著父親去鎮上親眼目睹了黑衣巫師的風采。 她看見一個身穿黑袍的北方漢子站在鬼頭大刀和黃裱紙間,覺得眼前一亮,渾身振奮。她在人群裡拚命往前擠,擠掉了腳上的一隻草鞋。她放開嗓子朝黑衣巫師喊: 「災星,災星在哪裡?」 蔣氏的沙啞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那天數千楓楊樹人向黑衣巫師磕拜求神,希望他指點流行鄉里的瘟疫之源。 巫師邊唱邊跳,舞動古銅色的鬼頭大刀,刀起刀落。最後飛落在地上。蔣氏看見那刀尖滲出了血,指著黃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們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遙望西南方向。只見遠處的一片土坡蒸騰著乳白的氤氳。景物模糊綽約。惟有一棟黑磚樓如同巨獸蹲伏著,窺伺馬橋鎮上的這一群人。 黑衣巫師的話傾倒了馬橋鎮: 西南有邪泉 藏在玉罐裡 玉罐若不空 災病不見底 我的楓楊樹鄉親騷動了。他們憂傷而悲憤地凝視西南方的黑磚樓,這一刻神奇的巫術使他們恍然覺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見了從黑磚樓上騰起的瘟疫細菌,紫色的細菌蟲正向楓楊樹四周強勁地撲襲。他們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陳 文 治 陳 文 治 陳 文 治 陳 文 治 陳 文 治 祖母蔣氏在虛空中見到了被巫術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聽見了邪泉在玉罐裡沸騰的響聲。所有楓楊樹人對陳文治的玉罐都只聞其聲未見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師讓他們領略了玉罐的奇光異彩。這天祖母蔣氏和大徹大悟的鄉親們一起嚼爛了財東陳文治的名字。 楓楊樹兩千災民火燒陳文治家穀場的序幕就是這樣拉開的。事發後黑衣巫師悄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往何處了。在他擺攤的地方,一件汗跡斑斑的黑袍掛在老槐樹上隨風飄蕩。 此後多年祖母蔣氏喜歡對人回味那場百年難遇的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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