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據說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棄嬰。他怎麼長大的連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獨眼盯著人時你會發現他左眼球裡刻著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帶著光榮和夢想回憶那朵血花的由來。五歲那年他和一條狗爭搶人家樓簷上掉下來的臘肉,他先把臘肉咬在了嘴裡,但狗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處。後來他坐在自己的破黃包車上結識了陳寶年。他又談起了狗和血花的往事,陳寶年聽得悵然若失。對狗的相通的回憶把他們擰在一起,陳寶年每每從城南堂子出來就上了小瞎子的黃包車,他們在小紅燈的閃爍灼灼中回憶了許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後來小瞎子賣掉他的破黃包車,扛著一箱燒酒投奔陳記竹器鋪拜師學藝。他很快就成為陳寶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們家族史的邊緣像一顆野酸梅孤獨地開放。

  一九三四年八月陳記竹器店搶劫三條運糧船的壯舉就是小瞎子和陳寶年策劃的。這年逢糧荒,饑饉遍蔽城市鄉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麼要搶三船糙米。我考察陳寶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計這源於他們食不果腹的童年時代的糧食夢。對糧食有與生俱來的哄搶欲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隨陳記竹器鋪跳到糧船上去。你們會像一百多名來自農村的竹匠一樣夾著糧袋潛伏在碼頭上等待三更月落時分。你們看見搶糧的領導者小瞎子第一個跳上糧船,口銜一把錐形竹刀,獨眼血花鮮亮奪目,他將一隻巨大的糧袋瘋狂揮舞,你們也會嗚啦跳起來擁上糧船。在一刻鐘內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進河中讓他嚎啕大哭。這事情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的茫茫世事中,顯得真實可信。我相信那不過是某種社會變故的信號,散發出或亮或暗的光暈。據說在搶糧事件後城裡自然形成了竹匠幫。他們眾星捧月環繞陳寶年的竹器鋪,其標誌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錐形竹刀。

  值得紀念的就是這種錐形竹刀,在搶劫糧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創造了它。狀如匕首,可穿孔懸系於腰上,可隨手塞進褲褂口袋。小瞎子挑選了我們老家的幹竹削制了這種暗器,他把刀亮給陳寶年看,「這玩藝好不好,我給夥計們每人削一把。在這世上混到頭就是一把刀吧。」我祖父陳寶年一下子就愛上了錐形竹刀。從此他的後半輩就一直擁抱著尖利精巧的錐形竹刀。陳寶年,陳寶年,你腰佩錐形竹刀混跡在城市裡都想到了世界的盡頭嗎?

  鄉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個外鄉人喊到村口竹林裡。那人是到楓楊樹收竹子的。他對狗崽說陳寶年給他捎來了東西。在竹林裡外鄉人莊嚴地把一把錐形竹刀交給狗崽。

  「你爹捎給你的。」那人說。

  「給我?我娘呢?」狗崽問。

  「捎給你的,你爹讓你掛著它。」那人說。

  狗崽接過刀的時候觸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氣息。他似乎從竹刀纖薄的鋒刃上看見了陳寶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竹刀很輕,通體發著淡綠的光澤,狗崽在太陽地裡端詳著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裡刺了兩下,他聽見了血液被壓迫的劈卟輕響,一種刺傷感使狗崽嗚哇地喊了一聲,隨後他便對著竹林笑了。他怕別人看見,把刀藏在狗糞筐裡掩人耳目地帶回家。

  這個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著他父親的錐形竹刀,久久不眠。農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喚起沿著老屋的泥地洶湧澎湃。他想著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裡的房子大姑娘洋車雜貨和父親的店鋪嘴裡不時吐出興奮的呻吟。祖母蔣氏終於驚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鋪,將充滿柴煙味的手摸索著狗崽的額頭。她感覺到兒子像一隻發燒的小狗軟綿綿地往她的雙乳下拱。兒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睜大著,有兩點古怪的錐形光亮閃灼。

  「娘,我要去城裡跟爹當竹匠。」

  「好狗崽你額頭真燙。」

  「娘,我要去城裡當竹匠。」

  「好狗崽你別說胡話嚇著親娘你才十五歲手拿不起大頭篾刀你還沒娶老婆生孩子怎麼能城裡去城裡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窩壞人去了腳底流膿頭頂生瘡你讓陳寶年在城裡爛了那把狗不吃貓不舔的臭骨頭狗崽可不想往城裡去。」蔣氏克制著濃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從牆上摘下一把曬乾的薄荷葉蘸上唾液貼在狗崽額上,重新將狗崽塞入棉絮裡,又熟睡過去。

  其實這是我家歷史的一個災變之夜。我家祖屋的無數家鼠在這夜警惕地睜大了紅色眼睛,吱吱亂叫幾乎應和了狗崽的每一聲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種深沉的節奏所搖撼。狗崽光裸的身子不斷冒出灼熱的霧氣探出被窩,他聽見了鼠叫,他專注地尋覓著家鼠們卻不見其影,但悸動不息的心已經和家鼠們進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間平靜的一瞬,狗崽像夢遊者一樣從草鋪上站起來,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糞筐打開柴門。

  一條夜奔之路灑滿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條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縱深處化入。

  狗崽光著腳聳起肩膀在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處螢火流曳,枯草與樹葉在夜風裡低空飛行,黑黝黝無限伸展的稻田回旋著神秘潛流,浮起狗崽輕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條逃亡的小魚。月光和水一齊漂流。狗崽回首遙望他的楓楊樹村子正白慘慘地浸泡在九月之夜裡。沒有狗叫,狗也許聽慣了狗崽的腳步。村莊闃寂一片,凝固憂鬱,惟有許多茅草在各家房頂上迎風飄拂,像娘的頭髮一樣飄拂著,他依稀想見娘和一群弟妹正擠在家中大鋪上,無夢地酣睡,充滿灰菜味的鼻息在家裡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腳步像狼一樣哭嚎幾聲,又戛然而止。這一夜他在黃泥大道上發現了多得神奇的狗糞堆。狗糞堆星羅棋佈地掠過他的淚眼。狗崽就一邊趕路一邊拾狗糞,包在他脫下的小布褂裡,走到馬橋鎮時,小布褂已經快被撐破了。狗崽的手一松,布包掉落在馬橋橋頭上,他沒有再回頭朝狗糞張望。

  第二天早晨我祖母蔣氏一推門就看見了石階上狗崽留下的黑膠鞋。秋霜初降,黑膠鞋蒙上了鹽末似的晶體,鞋下一攤水漬。從我家門前到黃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腳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根腳趾印很像十顆悲傷的蠶豆。蔣氏披頭散髮地沿腳印呼喚狗崽,一直到馬橋鎮。有人指給她看橋頭上的那包狗糞,蔣氏抓起冰冷的狗糞嚎啕大哭。她把狗糞扔到了圍觀者的身上,獨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見無數堆狗糞向她投來美麗的黑光。她越哭狗糞的黑光越美麗,後來她開始躲閃,聞到那氣味就嘔吐不止。

  我會背誦一名陌生的南方詩人的詩。那首詩如歌如泣地感動我。去年父親病重之際我曾經背對著他的病床給他講了父親和兒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藥水味裡詩歌最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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