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狗崽的手觸到了蔣氏懸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見娘的臉激動得紅潤發紫朝他俯衝下來,她露出難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說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給你買膠鞋穿。這種近乎原始的誘惑使狗崽跳起來,他嗚嗚哭著朝娘堅硬豐盈的腹部連打三拳,蔣氏閉起眼睛,從她的女性腹腔深處發出三聲悽愴的共鳴。

  被狗崽擊打的胎兒就是我的父親。

  我後來聽說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為這輝煌的奇聞黯然傷神。我聽說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水氾濫成災。我的楓楊樹故鄉被淹為一片荒墟。祖母蔣氏劃著竹筏逃亡時,看見家屋地基裡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隻半死不活的老鼠護送那只匣子游向水天深處。蔣氏認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陳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無比,曾把狗崽的銅板運送到地基深處。她想那些銅板在水下一定是綠鏽斑斑了,即使潛入水底撈起來也聞不到狗崽和狗糞的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殘存的木匣子送到哪裡去呢。

  我對父親說過,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歡十五歲的拾狗糞的伯父狗崽。

  父親這輩子對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許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長狗崽。從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父親和土地下的竹筍一樣負重成長,躍躍欲試跳出母腹。時值四季的輪回和飛躍,楓楊樹四百畝早稻田由綠轉黃。到秋天楓楊樹鄉村的背景一片金黃,旋卷著一九三四年的植物熏風,氣味複雜,耐人咀嚼。

  楓楊樹老家這個秋季充滿倒錯的倫理至今是個謎。那是鄉村的收穫季節。雞在淩晨啼叫,豬在深夜拱圈。從前的楓楊樹人十月裡全村無房事但這個秋季卻是個謎。可能就是那種風吹動了楓楊樹網狀的情欲。割稻的男女為什麼頻頻棄鐮而去都飄進稻浪裡無影無蹤啊你說到底是從哪裡吹來的這種風?

  祖母蔣氏拖著沉重的身子在這陣風中發呆。她聽見稻浪深處傳來的男女之聲充滿了快樂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兒周圍大肆喧囂。她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腹中胎兒,另一隻手攥成拳頭頂住了嘴唇,乾澀的哭聲倏地從她指縫間躥出去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令聽者毛骨悚然。他們說我祖母蔣氏哭起來勝過墳地上的女鬼,飽含著神秘悲傷的寓意。

  背景還是楓楊樹東北部黃褐色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磚樓。祖母蔣氏和父親就這樣站在五十多年前的歷史畫面上。

  收割季節裡陳文治精神亢奮,每天吞食大量白麵,勝似一隻仙鶴神遊他的六百畝水稻田。陳文治在他的黑磚樓上遠眺秋景,那只日本望遠鏡始終追逐著祖母蔣氏,在十月的熏風麗日下,他窺見了蔣氏分娩父親的整個過程。映在玻璃鏡片裡的蔣氏像一頭老母鹿行蹤詭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後湧,渾身金黃耀眼,朝田埂上的陳年幹草垛尋去。後來她就悄無聲息地仰臥在那垛乾草上,將披掛下來的蓬亂頭髮噙在嘴裡,眸子痛楚得燒成兩盞小太陽。那是熏風麗日的十月。陳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蔣氏乾瘦發黑的胴體在誕生生命的前後變得豐碩美麗,像一株被日光放大的野菊花盡情燃燒。

  父親墜入乾草的刹那間血光沖天,彌漫了楓楊樹鄉村的秋天。他的強勁奔波的啼哭聲震落了陳文治手中的望遠鏡,黑磚樓上隨之出現一陣騷動。望遠鏡的玻璃鏡片碎裂後,陳文治漸漸軟癱在樓頂,他的神情衰弱而絕望,下人趕來扶擁他時發現那白錦緞褲子亮晶晶地濕了一片。

  我意識到陳文治這人物是一個古怪的人精不斷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莖莖葉葉上。楓楊樹半村姓陳,陳家族譜記載了我家和陳文治的微薄的血緣關係。陳文治和陳寶年的父親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還是六代上的叔侄關係並非重要,重要的是陳文治家十九世紀便以富庶聞名方圓多裡,而我家世代居於茅屋下面饑寒交迫。祖父陳寶年曾經把他妹妹鳳子跟陳文治換了十畝水田。我想楓楊樹本土的人倫就是這樣經世代滄桑浸蝕幾經沉浮的。那個鳳子仿佛一片美麗絕倫的葉子掉下我們家枝繁葉茂的老樹,化成淤泥。據說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給陳文治家當了兩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嬰,先後被陳文治家埋在竹園裡。有人見過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嬰,他們長相又可愛又畸形,頭顱異常柔軟,毛髮金黃濃密卻都不會哭。消息走漏後整個楓楊樹鄉村震驚了多日。他們聽見鳳子在陳家竹園裡時斷時續地哀哭,後來她便開始發瘋地搖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壞蒼茫一片的陳家竹園。那時候陳寶年十七歲還沒娶親,他站在竹園外的石磨上凍得瑟瑟發抖,他一直拚命跺著腳朝他妹妹叫喊鳳子你別毀竹子你千萬別毀陳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鳳子跟前去攔,只是站在石磨上忍著春寒喊鳳子親妹妹別毀竹子啦哥哥是豬是狗良心掉到尿泡裡了你不要再毀竹子呀。他們兄妹倆的奇怪對峙以鳳子暴死結束。鳳子搖著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園裡了,死得蹊蹺。記得她遺容是醬紫色的,像一瓣落葉夾在我家史冊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楓楊樹鄉親曾經想跟著陳寶年把鳳子棺木抬入陳文治家,陳寶年只是把臉埋在白幔裡無休止地嗚咽,他說,「用不著了,我知道她活不過今年,怎麼死也是死。我給她卜卦了。不怨陳文治,也不怪我,鳳子就是死裡無生的命。」五十多年後我把姑祖母鳳子作為家史中一點紫色光斑來捕捉,鳳子就是一隻美麗的螢火蟲匆匆飛過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色光亮呢?鳳子的特殊生育區別于祖母蔣氏,我想起那三個葬身在竹園下面的畸形男嬰,想起我學過的遺傳和生育理論,有一種設想和猜疑使我目光呆滯,無法深入探究我的家史。

  我需要陳文治的再次浮出。

  楓楊樹老家的陳氏大家族中惟有陳文治家是財主,也只有陳文治家祖孫數代性格怪異,各有奇癖,他們的壽數幾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楓楊樹人認為陳文治和他的先輩早夭是耽於酒色的報應。他們幾乎壟斷了近兩百年楓楊樹鄉村的美女。那些女人進入陳家黑幽幽的五層深院仿佛美麗的野虻子悲傷而絕情地叮在陳文治們的身上。她們吸吮了其陰鬱而黴爛的精血後也失卻了往日的芳顏,後來她們擠在後院的柴房裡劈拌子或者燒飯,臉上永久地貼上陳文治家小妾的標誌:一顆黑紅色的梅花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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