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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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年沒有讀過《麻衣神相》。他對女人的相貌有著驚人的尖利的敏感,來源於某種神秘的啟示和生活經驗。從前他每路遇圓臉肥臀的女人就眼泛紅潮窮追不捨,興盡方歸。陳寶年娶親後的第一夜月光如水瀉進我家祖屋,他騎在蔣氏身上俯視她的臉,不停地唉聲歎氣。他的竹刀手砍伐著蔣氏沉睡的面容。她的高聳的雙顴被陳寶年的竹刀手磨出了血絲。 蔣氏總是疼醒,陳寶年的手壓在臉上像個沉重的符咒沁入她身心深處。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陳寶年端坐不動,有如巫師漸入魔境。她看見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處一片亂雲翻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對她說: 「你是災星。」 那七個深夜陳寶年重複著他的預言。 我曾經到過長江下游的舊日竹器城,沿著頹敗的老城城牆尋訪陳記竹器店的遺址。這個城市如今早已沒有竹篾滿天滿地的清香和絲絲縷縷的鄉村氣息。我背馱紅色帆布包站在城牆的陰影裡,目光猶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纏繞著麻石路面和行人。你們白髮蒼蒼的老人,有誰見過我的祖父陳寶年嗎? 祖父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城裡聽說了蔣氏八次懷孕的消息。去鄉下收竹篾的小夥計告訴陳寶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這麼大了。陳寶年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氣問,到底多大了?小夥計指著隔壁麻油鋪子說,有榨油鍋那麼大。陳寶年說,八個月吧?小夥計說到底幾個月要問你自己,你回去掃蕩一下就彈無虛發,一把百發百中的駁殼槍。陳寶年終於怪笑一聲,感歎著咕嚕著那狗女人血氣真旺呐。 我設想陳寶年在刹那間為女人和生育惶惑過。他的竹器作坊被蔣氏的女性血光照亮了,掛在牆上吊在梁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席竹籃竹匾一齊聳動,傳導女人和嬰兒渾厚的呼喚撞擊他的神經。陳寶年唯一目睹過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會重現眼前?我的祖母蔣氏曾經是位原始的毫無經驗的母親。她仰臥在祖屋金黃的乾草堆上,蒼黃的臉上一片肅穆,雙手緊緊抓握一把乾草。陳寶年倚在門邊,他看著蔣氏手裡的乾草被捏出了黃色水滴,覺得渾身虛顫不止,精氣空空蕩蕩,而蔣氏的眼睛裡跳動著一團火苗,那火苗在整個分娩過程中自始至終地燃燒,直到老大狗崽哇哇墜入乾草堆。這景象仿佛江邊落日一樣莊嚴生動。陳寶年親眼見到陳家幾代人贍養的家鼠從各個屋角跳出來,圍著一堆血腥的乾草歡歌起舞,他的女人面帶微笑,崇敬地向神秘的家鼠致意。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父陳寶年一直在這座城市裡吃喝嫖賭,潛心發跡,沒有回過我的楓楊樹老家。我在一條破陋的百年小巷裡找到陳記竹器店的遺址時夜幕降臨了,舊日的昏黃街燈重新照亮一個楓楊樹人,我茫然四顧,那座木樓肯定已經沉入歷史深處,我是不是還能找到祖父陳寶年在半個世紀前浪蕩竹器城的足跡? 在我的已故親人中,陳家老大狗崽以一個拾糞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們家史裡引人注目。狗崽的光輝在一九三四年突放異彩。這年他十五歲,四肢卻像蔣氏般的修長,他的長相類似聰明伶俐的猿猴。 楓楊樹老家人性好養狗。狗群寂寞的時候成群結隊野遊,在七歪八斜的村道上排泄烏黑發亮的狗糞。老大狗崽終日挎著竹箕追逐狗群,忙於回收狗糞。狗糞即使躲在數裡以外的草叢中,也逃脫不了狗崽銳利的眼睛和靈敏的嗅覺。 這是從一九三四年開始的。祖母蔣氏對狗崽說,你拾滿一竹箕狗糞去找有田人家,一竹箕狗糞可以換兩個銅板,他們才喜歡用狗糞肥田呢。攢夠了銅板娘給你買雙膠鞋穿,到了冬天你的小腳板就可以暖暖和和了。狗崽憐惜地凝視了會自己的小光腳,拾頭對推磨碾糠的娘笑著。娘的視線穿在深深的磨孔裡,隨碾下的麩糠痛苦地翻滾著。狗崽聞見那些黃黃黑黑的麩糠散發出一種冷淡的香味。那雙溫暖的膠鞋在他的幻覺中突然放大,他一陣欣喜把身子吊在娘的石磨上,大喊一聲,「讓我爹買一雙膠鞋回家!」蔣氏看著兒子像一隻陀螺在磨盤上旋轉,推磨的手卻著魔似地停不下來。在眩惑中蔣氏拍打兒子的屁股,喃喃地說,「你去拾狗糞,拾了狗糞才有膠鞋穿。」「等開冬下了雪還去拾嗎?」狗崽問。「去。下了雪地上白,狗糞一眼就能看見。」 對一雙膠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過得忙碌而又充實。他對祖母蔣氏進行了一次反叛。賣狗糞得到的銅板沒有交給蔣氏而放進一隻木匣子裡。狗崽將木匣子掩人耳目地藏進牆洞裡,趕走了一群神秘的家鼠。有時候睡到半夜狗崽從草鋪上站起來,踮足越過左右橫陳的家人身子去觀察那只木匣子。在黑暗中狗崽的小臉迷離動人,他忍不住地攪動那堆銅板,銅板沉靜地琅琅作響。情深時狗崽會像老人一樣長歎一聲,浮想連翩。一匣子的銅板以澄黃色的光芒照亮這個鄉村少年。 回顧我家歷史,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也降臨到老大狗崽的頭上。那只木匣子在某個早晨突然失蹤了。狗崽的指甲在牆洞裡摳爛摳破後變成了一條小瘋狗。他把幾個年幼的弟妹捆成一團麻花,揮起竹鞭拷打他們追逼木匣的下落。我家祖屋裡一片小兒女的哭喊,驚動了整個村子。祖母蔣氏聞訊從地裡趕回來,看到了狗崽拷打弟妹的殘酷壯舉。狗崽暴戾野性的眼神使蔣氏渾身顫抖。那就是陳寶年塞在她懷裡的一個咒符嗎?蔣氏頓時聯想到人的種氣摻滿了惡行。有如日月運轉銜接自然。她斜倚在門上環視她的兒女,又一次懷疑自己是樹,身懷空巢,在八面風雨中飄搖。 木枷子丟失後我家籠罩著一片傷心陰鬱的氣氛。狗崽終日坐在屋角的乾草堆裡監察著他的這個家。他似乎聽到那匣銅板在祖屋某個隱秘之處琅琅作響。他懷疑家人藏起了木匣子。有幾次蔣氏感覺到兒子的目光掃過來,執拗地停留在她困倦的臉上,仿佛有一把芒刺刺痛了蔣氏。 「你不去拾狗糞了嗎?」 「不。」 「你是非要那膠鞋對嗎?」蔣氏突然撲過去揪住了狗崽的頭髮說你過來你摸摸娘肚裡七個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錢給你買膠鞋你把拳頭攥緊來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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