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間或有一個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趕出陳家,在馬橋鎮一帶流浪,她會發出那種蒼涼的笑容勾引鎮上的手工藝人。而鎮上人見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會朝她圍過來,問及陳家人近來的生死,問及一隻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給你們描述陳文治家的白玉瓷罐。

  我沒有也不可能見到那只白玉瓷罐。但我現在看見一九三四年的陳文治家了看見客廳長案上放著那只白玉瓷罐。瓷罐裡裝著楓楊樹人所關心的絕藥。老家的地方野史《滄海志史》對絕藥作了如下記載:

  「家寶不示。疑山東巫師煉少子少女精血而制。壯陽健腎抑或延年益壽不詳。」

  即使是臉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無法解釋陳家絕藥,她們只是猜想瓷罐裡的絕藥快要見底了。這一年夏末初秋陳文治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村裡倉皇亂竄,他甩開了下人獨自在人家房前屋後張望,還從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綠綠的褲衩塞進懷裡,回家關起門專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褲衩中有一條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見褲衩以為是風吹走的。他就把家裡的一塊藍印花包袱布圍在腰際,離家去拾狗糞。

  狗崽挎著竹箕一路尋找狗糞,來到了陳文治的黑磚樓下。

  他不知道黑磚樓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聽見陳文治的管家在樓上喊:「狗崽狗崽,到這兒來幹點活,你要什麼給什麼。」狗崽抬起頭看著那黑漆漆的樓想了想,「是去推磨嗎?」「就是推磨。來吧。」管家笑著說。」真的要什麼給什麼嗎?」狗崽說完就把狗糞筐扔了跑進陳文治家。

  這事情是在陳家後院穀倉裡發生的。那座穀倉碩大無比,在午後的陽光下蒸發著香味。狗崽被管家拽進去,一下子就暈眩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生穀粒。他隱約見到村裡還有幾個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穀堆上,咯嘣咯嘣嚼咽著大把生穀粒。

  「磨呢?磨在哪裡?」

  管家拍拍狗崽的頭頂,怪模怪樣地歪了歪嘴,說,「在那兒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進穀倉深處。哪兒有石磨?只有陳文治正襟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他的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灑著金黃的穀屑,雙膝間夾著一隻白玉瓷罐。陳文治極其慈愛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見狗崽的小臉巧奪天工地融合了陳寶年和蔣氏的性格棱角顯得愚樸而可愛。陳文治問狗崽,「你娘這幾天怎麼不下地呢?」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陳文治弓著身子突然捱過來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著跳起來,這時他看清了那只滾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裡有什麼渾濁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流了出來。狗崽聞到那氣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兩隻手護住藍花包袱布,感覺到陳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動他的腰際。狗崽面對楓楊樹最大人物的怪誕舉動六神無主,欲哭無淚。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狗崽身上凝結的狗糞味這一刻像霧一般彌漫。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濃烈的狗糞味。狗崽雙目圓睜,在陳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顫動。當他萌芽時期的精液以泉湧速度沖到陳文治手心裡又被滴進白玉瓷罐後,狗崽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叫喊:

  「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膠鞋給我膠鞋。」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

  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於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

  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臥在一塊辣蓼草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膠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仿佛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裡。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回蕩,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草。

  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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