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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識(2)


  我們剛去的那年是個風調雨順的豐產年,可是公糧收得緊,前一年鬧災荒欠下的公糧還要補足,結果農民是豐產不豐收,我親眼見村裡幾個最本分的漢子一入冬就帶著全家出門要飯去了。膽大又有心計的人就搞一點兒「投機倒把」,其實什麼投機倒把,無非是把自家捨不得吃的一點兒白麵蒸成饃,拿到幾十裡地外的車站去賣個高價,多換些玉米高粱回來,為此要冒坐大獄的危險。有手藝的人就在冬閒時出門耍手藝,木匠、石匠,還有畫匠。我還做過幾天畫匠呢。外頭來的那些畫匠的技藝實在不宜恭維,我便自告奮勇為鄉親們畫木箱。木箱做好,上了大紅的漆,漆幹了在上面畫些花鳥魚蟲,再寫幾個吉利的字。

  外來的畫匠畫一對木箱要十幾塊錢,我只要主人頂我一天工,外加一頓雜面條條兒。那時候真是饞呀,知青灶上做不成那麼好吃的雜面條條兒;山裡挖來的小蒜搗爛,再加上一種叫作Ce Ma(弄不清是哪兩個字)的佐料,實在好吃得很。我的畫技還算可以,真的,不吹牛。老鄉把我畫的木箱擔到集上賣,都賣了好價錢。畫了十幾對不能再畫了。大家都認為,畫一對木箱自家用,算得上是為貧下中農做了好事,但有人把它擔到集上去賺錢就不是社會主義。我便再難吃上那熱熱的香香的雜面條條兒了。

  歷史總歸會記得,那塊古老的黃土地上曾經來過一群北京學生,他們在那兒幹過一些好事,也助長過一些壞事。比如,我們激烈地反對過小隊分紅。關家莊佔據著全川最好的土地,公社便在此搞大隊分紅試點,我們想,越小就越要滋生私欲,越大當然就越接近公,一大二公嘛,就越看得見共產主義的明天。誰料這樣搞的結果是把關家莊搞成全川最窮的村了。再比如,我們吆三喝四地批鬥過那些搞「投機倒把」或出門耍手藝賺錢的人,嚇得人家老婆孩子「好你了,好你了」一股勁央告。

  還有,在「以糧為綱」的激勵下,知識青年帶頭把村裡的果樹都砍了,種糧食。果樹的主人躲在窯裡流淚,真仿佛楊白勞再世又撞見了黃世仁。好在幾年後我們知道不能再那麼幹了,我們開始弄懂一些中國的事了。讀了些歷史也看見了些歷史,讀了些理論又親歷了些生活,知道再那樣幹不行。尤其知青的命運和農民們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這是我們那幾屆「老插」得天獨厚之處,至少開始兩年我們差不多絕了回城的望,相信就將在那高原上繁衍子孫了,誰處在這位置誰都會幡然醒悟,那樣幹是沒有活路的。

  當然,一有機會我們還是都飛了,飛回城,飛出國,飛得全世界都有。這現象說起來複雜,要想說清其中緣由,怕是得各門類學者合力去寫幾本大書。

  一九八四年我在幾位作家朋友的幫助下又回了一趟陝北。因為政策的改善,關家莊的生活比十幾年前自然是好多了,不敢說豐衣,錢也還是沒有幾個,但畢竟足食了。鄉親們迎我到村口,家家都請我去吃飯,吃的都是白麵條條兒。我說我想吃雜面條條兒。眾人說:「哎呀,誰曉得你愛吃那號兒?」但是,農民們還是擔心,擔心政策變了還不是要受窮?擔心連遇災年還不是要挨餓?陝北,渾濁的黃河兩岸,赤裸的黃土高原,仍然是得靠天吃飯。

  那年我頭一次走了南泥灣。歌裡唱她是「陝北的好江南」,我一向認為是藝術誇張,但親臨其地一看,才知道當年寫歌詞的人都還沒學會說假話呢。那兒的山是綠的,水是清的,空氣也是濕潤的,川地裡都種的水稻,汽車開一路,兩旁的樹叢中有的是野果和草藥,隨時有野雞、野鴿子振翅起落。究其所以,蓋因那滿山遍野林木的作用。深諳歷史的人告訴我,幾百年前的陝北莽莽蒼蒼都是原始森林。但是一出南泥灣的地界,無邊無際又全是灼目的黃土了。

  我想,要是當年我們一來就開始種樹造林,現在的陝北已是一塊富庶之地了。我想要是那樣,這高原早已變綠,黃河早已變清了。我想,眼下這條混濁的河流,這片黃色的土地,難道是民族的驕傲嗎?其實是罪過,是恥辱。但是見過了南泥灣,心裡有了希望:種樹吧種樹吧種樹吧,把當年紅衛兵的熱情都用來種樹吧,讓祖國山河一片綠吧!不如此不足使那片貧窮的土地有個根本的變化。

  篇幅所限,不能再說了。插隊的歲月忘不了,所有的事都忘不了,說起來沒有個完。自己為自己蓋棺論定是件滑稽的事,歷史總歸要由後人去評說。再嘮叨兩句閒話作為結束語吧:要是一罐青格淩淩的麻油灑在了黃土地上,怎麼辦?別著急,把浸了油的黃土都挖起來,放進鍋裡重新熬;當年鄉親們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再有,現在流行「侃大山」一語,不知與我們當年的掏地有無關聯?掏地就是刨地,是真正掄圓了鐝頭去把所有僵硬的大山都砍得鬆軟;我們的青春就是這樣過的。還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們十七八歲去插隊時,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說話,心裡騷騷動動的但都不敢說話,遠遠地望一回或偶爾說上一句半句,渾身熱熱的但還是不敢說下去;我們就是這樣走進了人生的。這些事夠後世的年輕人琢磨的,要是他們有興趣的話。

  一九九一年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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