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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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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有一天我們這夥人真都老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歲,白髮蒼蒼還拄了拐棍兒,世界歸根結底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已經是(夏令時)傍晚七八點鐘的太陽,即便到那時候,如果陌路相逢我們仍會因為都是「老三屆」而「相逢何必曾相識」。那麼不管在哪兒,咱們找一塊不礙事的地方坐下——再說那地方也清靜。「您哪屆?」「六六。您呢?」(當年是用「你」字,那時都說「您」了,由此見出時間的作用。)「我六八。」「初六八高六八?」「老高一。」「那您大我一歲,我老初三。」倘此時有一對青年經過近旁,小夥子有可能拉起姑娘快走,疑心這倆老傢伙念的什麼咒語。「那時候您去了哪兒?」「雲南(或者東北、內蒙古、山西)。您呢?」「陝北,延安。」這就行了,我們大半的身世就都相互了然。 這永遠是我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六六、六七、六八,已經是多麼遙遠了的年代。要是那一對青年學過歷史,他們有可能忽然明白那不是咒語,那是二十世紀中極不平常的幾年,並且想起考試時他們背誦過幾個拗口的詞句:插隊,知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如果他們恰恰是鑽研史學的,如果他們走來,如同發現了活化石那樣地發現了我們,我想我們不太介意,歷史還要走下去,我們除了不想阻礙它之外,正巧還想對「歸根結底不是我們的」的世界有一點兒用處。 我們能說點兒什麼呢?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幾十年前的喜怒哀樂和幾百幾千年前的喜怒哀樂一樣,都根據當代人的喜怒哀樂成為想像罷了。我們可以講一點兒單憑想像力所無法觸及的野史。 比如,要是正史上寫「千百萬知識青年滿懷革命豪情奔赴農村、邊疆」,您信它一半足夠了,記此正史的人必是帶了情緒。我記得清楚,一九六八年年末的一天,我們學校專門從外校請來一位工宣隊長,為我們做動員報告,據說該人在「上山下鄉的動員工作」上很有成就。他上得台來先是說:「誰要搗亂,我們拿他有辦法。」台下便很安靜了。然後他說:「現在就看我們對毛主席忠還是不忠了。」台下的呼吸聲就差不多沒有,隨後有人帶頭喊亮了口號。他的最後一句話尤為簡潔有力:「你報名去,我們不一定叫你去,不報名的呢,我們非叫你去不可。」因而造成一段歷史疑案:有多少報了名的是真心想去的呢? 什麼時候也有勇敢的人,你說出大天來他就是不去,不去不去不去!威赫如那位工宣隊長者反而退怯。這裡面肯定含著一條令人快慰的邏輯。 我去了延安。我從怕去變為想去,主要是好奇心的驅使,是以後屢屢證明了的慣做白日夢的稟性所致,以及不敢違逆潮流之怯懦的作用。唯當坐上了西行的列車和翻山越嶺北上的卡車時,才感受住一縷革命豪情。唯當下了汽車先就看見了一些討飯的農民時,才于默然之間又想到了革命。也就是在那一路,我的同學孫立哲走上了他的命定之途。那是一本《農村醫療手冊》引發的靈感。他捧定那書看了一路,說:「咱們幹赤腳醫生吧。」大家都說好。 立哲後來成了全國知名的知青典型,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頁。但若正史上說他有多麼高的政治水平,您連十分之一都甭信。立哲要是精於政治,「四人幫」也能懂人道主義了。立哲有的是沖不垮的事業心和磨不盡的人情味,僅此而已。再加上我們那地方缺醫少藥,是貧病交困的農民們把他送上了行醫的路。所以當「四人幫」倒臺後,有幾個人想把立哲整成「風派」「鬧派」時,便有幾封數百個農民簽名(或委託)的信送去北京,擔保他是貧下中農最愛戴的人。 我們那個村子叫關家莊,離延川縣城八十裡,離永坪油礦三十五裡,離公社十裡。第一次從公社往村裡去的路上,我們半開玩笑地為立哲造輿論:「他是大夫。」「醫生噢?」老鄉問,「能治病了吧?」「當然,不能治病算什麼醫生。」「對。就在咱莊裡盛下呀是?」「是。」「咳呀,那就好。」所以到村裡的第二天就有人來找立哲看病,我們七手八腳地都做他的幫手和參謀。第一個病人是個老婆兒,發燒、發冷、滿臉起紅斑。立哲翻完了那本《農村醫療手冊》說一聲:丹毒。於是大夥兒把從北京帶來的抗生素都拿出來,把紅糖和肉鬆也拿出來。老婆兒以為那都是藥,慌慌地問:「多少價?」大夥兒回答:「不要錢。」老婆兒驚詫之間已然發了一身透汗,第一輪藥服罷病已好去大半。單是那滿臉的紅斑經久不消。立哲再去看書,又懷疑是紅斑狼瘡。這才想起問問病史。老婆兒摸摸臉:「你是問這?胎裡坐下的嘛。」「生下來就有?」「噢——嘛!」當然,後來立哲的醫道日益精深,名不虛傳。 說起那時陝北生活的艱辛,後人有可能認為是造謠。「糠菜半年糧」已經靠近了夢想,把菜去掉換一個湯字才是實情。「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呢,就怕真的掰開倒全要作廢,所以才不實行。怎樣算一個家呢?一眼窯,進門一條炕,炕頭連著鍋臺,對面一張條案,條案上放兩隻木箱和幾個瓦罐,窯掌裡架起一隻存糧的囤,便是全部家當。怎樣養活一個家呢?男人頂著月亮到山裡去,晚上再頂著月亮回來,在青天黃土之間用全部生命去換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糧。民歌裡唱「人憑衣裳馬憑鞍,婆姨們憑的是男子漢」,其實這除了說明糧食的重要之外不說明其他,婆姨們的苦一點兒不比男人們的輕,白天喂豬、養雞、做飯,夜晚男人們歇在炕頭抽煙,她們要紡線、織布、做衣裳,農活緊了她們也要上山受苦,一家人的用度還是她們半夜裡醒來默默地去盤算。 民歌裡唱「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差不多是真的。好在我們那兒離油礦近,從廢棄的油井邊掏一點兒黑黑的原油拿回家點燈,又能省下幾個錢。民歌唱「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說是誇張嗎?那是因為其時其地的牛馬們苦更重,要是換了草原上的牛馬,就不好說誰誇張了誰。豬是一家人全年花銷的指望,寧可人餓著不能餓了它們,寧可人瘦下去也得把它們養肥,然後賣成錢,買鹽,買針線、農具、染布的顏料、娃娃上學要用的書和筆,餘下的逐年積累,待娃娃長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時候去派用場。唯獨狗可以忽視,所以全村再難找到一頭有能力與狼搏鬥的狗了。 然而,狗仍是最能讓人得到溫暖的動物,它們餓得昏昏的也還是看重情誼,這自然是值得頌揚的;但它們要是餓緊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性自輕自賤的目光吧——含滿了慚愧和自責,這就未必還是好品質。我徹底厭惡「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理論。人不是一輩子為了當兒子(或者孫子)的,此其一;人在數十萬年前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動物,此其二;第三,人若不嫌母醜母親就永遠醜下去,要是不嫌家貧鬧革命原本是為了什麼呢?找遍陝北民歌你找不到「狗不嫌家貧」這樣的詞句,有的都是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難中的別離,煎熬著的深情,大膽到無法無天的愛戀:「三天沒見哥哥面,大路上行人都問遍。」「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夢也夢不見你回來。」「白格生生蔓菁綠纓纓,大女子養娃娃天生成。」「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陝北出了個劉志丹,他帶上隊伍上橫山。」「洗了個手來和白麵,三哥哥吃了上前線。」「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所有的希冀都借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黃褐色的高原上順天遊蕩。 在山裡受苦時,鄉親們愛聽我們講北京的事,聽得羡慕但不嫉妒,「哎呀——,哎呀——」地讚歎,便望那望不盡的山川溝壑,產生一些憧憬,說「咱這搭兒啥時也能像了北京似……」接著歎一聲:「不比當年了嘛,人家倒把咱給忘球嘍。」於是繼續掄動起七八斤重的老钁,唱一聲:「六月裡黃瓜下了架,巧口口那個說下哄人的話。」再唱一聲:「噢,噢,噢呵,噢呵呵,噢呵呵——!說是了天上沒靈兒神,颳風了下雨是吼雷兒聲,我問你就知情是不知兒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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