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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情歌(1)


  我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呢,跟二十幾歲的人在一起玩不覺得有什麼障礙,偶爾想起自己已經四十歲,倒不免心裡一陣疑惑。

  某個週末,家裡來了幾個客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小夥子們沒有辜負好年華,都大學畢了業,並且都在談戀愛;說起愛情的美妙,毫不避諱,大喊大笑。本該是這樣。不知怎麼話題一轉,說起了插隊。可能是他們問我的腿是怎麼殘廢的,我說是插隊時生病落下的。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我爸我媽常給我講他們插隊時候的事。我說: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他又說了一遍:我爸我媽,一講起他們插隊時候的事,就沒完。

  「你爸和你媽,插過隊?」

  「那還有錯兒?」

  「在哪兒?」

  「山西。晉北。」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知青的第二代,我是老大。」

  「你爸你媽他們哪屆的?」

  「六六屆,老高三。今年四十五了。」

  不錯,回答得挺內行。我暗想:這麼說,我們這幫老知青的第二代都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這麼說,再有個三五年,我們都可以當爺爺奶奶了?

  「你哪年出生?」我愣愣地看他,還是有點兒不信。

  「七〇年。」他說,「我爸我媽他們六八年走的,一年後結婚,再一年後生了我。」

  我還是愣著,把他從頭到腳再看幾遍。

  「您瞧是不是我不該出生?」他調侃道。

  「不不不。」我說。大家笑起來。

  不過我心裡暗想,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十分困難的處境。

  「你爸你媽怎麼給你講插隊的事?」

  他不假思索,說有一件事給他印象最深:第一年他爸他媽回北京探親,在農村幹了一年連路費都沒掙夠,只好一路扒車(扒車,就是坐火車不買票或只買一張站臺票,讓列車員抓住看你確實沒錢,最多也就是把你轟下來)。沒錢,可那時年輕,有一副經得起摔打的好身體,住不起旅館就蹲車站,車上沒你的座位你就站著,見查票的來了趕緊往廁所躲,躲不及就又被轟下去,轟下去就轟下去,等一輛車再上,還是一張站臺票。歸心似箭,就這樣一程一程,朝聖般地向京城推進。如此日夜兼程,可是把他爸他媽累著了。有一次扒上一趟車,謝天謝地車上挺空,他爸他媽一人找了一條大椅子納頭便睡。接連幾個小站過去,車上的人多了,有人把他爸叫起來,說座位是大家的不能你一個人睡,他爸點點頭讓人家坐下。再過一會兒,又有人去叫他媽起來。他爸看著心疼。愛情給人智慧,他爸靈機一動,指指他媽對眾人說:「別理她,瘋子。」眾人於是退避三舍,聽由他媽睡得香甜。

  我說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困境,不單是指經濟方面,主要是指輿論。二十年前的中國,愛情羞羞答答的常被認為是一種不得不犯的錯誤;尤其一對知識青年,來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尚未大有作為,先談情說愛,至少會被認為革命意志消沉。革命、進步、大有作為,甚至艱苦奮鬥,這些概念與愛情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革命樣板戲裡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獨身。那時候,愛情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無處容身;戲裡不許有,書裡不許有,歌曲裡也不許有。不信你去找,那時的中國的歌曲裡絕找不到愛情這個詞。以往的歌曲除了《國歌》,外國歌曲除了《國際歌》,一概被指責為「黃色」。所以,我看著我這位年輕的朋友,心裡不免佩服他父母當年的勇敢,想到他們的艱難。

  但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不談戀愛尚可做到,不嚮往愛情則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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