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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運設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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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幸運得簡直令人嫉妒,因為體育也是你的擅長。九秒九一,懂嗎?兩小時五分五十九秒,懂嗎?就是說,從一百米到馬拉松不管多長的距離沒有人能跑得過你;兩米四五,八米九一,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說沒人比你跳得高也沒人比你跳得遠;突破二十三米、八十米、一百米,就是說,鉛球也好鐵餅也好標槍也好,在投擲比賽中仍然沒有你的對手。當然這還不夠,好運氣哪有個夠呢?差不多所有的體育項目你都行:游泳、滑雪、溜冰、踢足球、打籃球,乃至擊劍、馬術、射擊,乃至鐵人三項……你樣樣都玩得精彩、灑脫、漂亮。你跑起來渾身的肌膚像波浪一樣滾動,像旗幟一般飄展;你跳起來仿佛土地也有了彈性,空中也有著依託;你披波戲水,屈伸舒卷,鬼沒神出;在冰原雪野,你翻轉騰挪,如風馳電掣;生命在你那兒是一個節日,是一個慶典,是一場狂歡……那已不再是體育了,你把體育變得不僅僅是體育了,幸運的人,那是舞蹈,那是人間最自然最坦誠的舞蹈,那是藝術,是上帝選中的最樸實最輝煌的藝術形式,這時連你在內,連你的肉體你的心神,都是藝術了,你這個幸運的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偏偏是你被上帝選作了美的化身。 接下來你到了戀愛的季節。你十八歲了,或者十九或者二十歲了。這時你正在一所名牌大學裡讀書,讀一個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專業,你讀得出色,各種獎啊獎啊又鬧著找你。現在你的身高已經是一米八八,你的喉結開始突起,嘴唇上開始有了黑色但還柔軟的鬍鬚,就是在這時候你的嗓音開始變得渾厚迷人,就是在這時候你的百米成績開始突破十秒,你的動靜坐臥舉手投足都流溢著男子漢的光彩……總之,由於我們已經設計過的諸項優點或說優勢,明顯地追逐你的和不露聲色地愛慕著你的姑娘們已是成群結隊,你經常在教室裡看見她們異樣的目光,在食堂裡聽出她們對你嘁嘁喳喳的議論,在晚會上她們為你的歌聲所傾倒,在運動會上她們被你的身姿所激動而忘情地歡呼雀躍,但你一向只是拒絕,拒絕,婉言而真誠地拒絕,善意而巧妙地逃避,弄得一些自命不凡的姑娘委屈地流淚。 但是有一天,你在運動場上正放鬆地慢跑,你忽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點兒不亞於你,她修長的雙腿和矯捷的步伐一點兒不亞於你,生命對她的寵愛、青春對她的慷慨這些絕不亞於你,而她似乎根本沒有發現你,她顧自跑著目不斜視,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麗這世界上並不存在其他東西,甚至連她和她的美麗她也不曾留意,只是任其隨意流淌,任其自然地湧蕩。而你卻被她的美麗和自信震懾了,被她的優雅和茁壯驚呆了,你被她的倏然降臨搞得心恍神惚手足無措。(我們同樣可以為她也做一個「好運設計」,她是上帝的一個完美的作品,為了一個幸運的男人這世界上顯然該有一個完美的女人,當然反過來也是一樣。)於是你不跑了,伏在跑道邊的欄杆上忘記了一切,光是看她。她跑得那麼輕柔,那麼從容,那麼飄逸,那麼燦爛。 你很想沖她微笑一下向她表示一點兒敬意,但她並不給你這樣的機會,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卻從來沒有注意到你,然後她走了。簡單極了,就是說她跑完了該走了,就走了。就是說她走了,走了很久而你還站在原地。就是說操場上空空曠曠只剩了你一個人,你頭一回感到了惆悵和孤零——她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她從哪兒來。但你把她記在了心裡。但幸運之神仍然和你在一起。此後你又在圖書館裡見到過她,你費盡心機總算弄清了她在哪個系。此後你又在游泳池裡見到過她,你拐彎抹角從別人那兒獲悉了她的名字。此後你又在滑冰場上見到過她,你在她周圍不露聲色地賣弄你的千般技巧萬種本事,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 此後你又在領獎臺上和她站到過一起,這一回她對你笑了笑使你一生再也沒能忘記。此後你又在朋友家裡和她一起吃過一次午飯(你和你的朋友為此蓄謀已久),這下你們到底算認識了,你們談了很多,談得融洽而且熱烈。此後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來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不是她來找你就是你去找她,春夏秋冬……總之,總而言之,你們終成眷屬;你是一個幸運的人——至少我們的「幸運設計」是這樣說的——所以你萬事如意。 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們的「好運設計」至此顯得有些潦草了。是的。不過絕不是我們無能把它搞得更細緻、更完善、更浪漫、更迷人,而是我忽然有了一點兒疑慮,感到了一點兒困惑,有一道淡淡的陰影出現了並正在向我們靠近,但願我們能夠擺脫它,能夠把它消解掉。 陰影最初是這樣露頭的:你能在一場如此稱心、如此順利、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癡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之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會不會因為圓滿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像,而喪失了激情,從而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只是遵從了一套經濟規律、一種生理程序、一個物理時間,心路卻已荒蕪,然後是膩煩,然後靠流言蜚語排遣這膩煩,繼而是麻木,繼而用插科打諢加劇這麻木——會不會?會不會是這樣?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稱心地把月亮摟進了自己的懷中,沒有了陰晴圓缺,沒有了潮汐湧落,沒有了距離便沒有了路程,沒有了斥力也就沒有了引力,那是什麼呢?很明白,那是死亡。 當然一切都在走向那裡,當然那是一切的歸宿,宇宙在走向熱寂。但此刻宇宙正在旋轉,正在飛馳,正在高歌狂舞,正借助了星漢迢迢,借助了光陰漫漫,享受著它的路途,享受著坍塌後不死的沉吟,享受著爆炸後輝煌的詠歎,享受著追尋與等待,這才是幸運,這才是真正的幸運,恰恰死亡之前這波瀾壯闊的揮灑,這精彩紛呈的燃燒才是幸運者得天獨厚的機會。你是一個幸運者,這一點你要牢記。所以你不能學那凡夫俗子的夢想,我們也不能滿意這晴空朗日水靜風平的設計。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幸福感,對了。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對了。那只是舒適只是平庸,不是好運不是幸福,這下對了。 現在來看看,得怎樣調整一下我們的「設計」,才能甩掉那道不祥的陰影,才能遠遠地離開它。也許我們不得不給你加設一點兒小小的困難,不太大的坎坷和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難,為了你的幸福不致貶值我們要這樣做,當然,會很注意分寸。 仍以愛情為例。我們想是不是可以這樣:一開始,讓你未來的岳父岳母對你們的戀愛持反對態度,他們不大看得上你,包括你未來的大舅子、小姨子、大舅子的夫人和小姨子的男朋友,等等一干人馬都看不上你。岳父說要是這樣他寧可去死。岳母說要是這樣她情願少活。大舅子於是奉命去找了你們單位的領導說你破壞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小姨子流著淚勸她的姐姐三思再三思,爹有心臟病娘有高血壓。岳父便說他死不瞑目。岳母說她死後做鬼也不饒過你們。你是個幸運的人你真沒看錯那個姑娘,她對你一往情深始終不渝,她說與其這樣不如她先於他們去死,但在死前她有必要提個問題:「請問他哪點不如你們?請問他有哪點不好?」是呀,他哪點不好呢?你,是說你,你有哪點不好呢?不僅這姑娘的父母無言以對,就連咱們也無以作答。按照已有的設計,你好像沒有哪點不好,你簡直無懈可擊,那兩個老人倘不是瘋子不是傻瓜不是心理變態,他們為什麼會反對你成為他們的女婿呢?所以對此得做一點兒修改,你不能再是一個完人,你得至少有一個弱點,甚至是一種很要緊的缺欠,一種大凡岳父岳母都難以接受的缺欠,然後你在愛情的鼓舞下,在那對蠻橫老人頗合邏輯的蔑視的刺激下,痛下決心破釜沉舟發奮圖強歷盡艱辛終於大功告成終於光彩照人終於震撼了那對老人,令他們感動令他們愧悔於是心悅誠服地承認了你這個女婿,使你熱淚盈眶欣喜若狂忽然發現天也是格外地藍地球也是出奇地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幸福地久天長……是不是得這樣呢?得這樣。大概是得這樣。 什麼樣的缺欠呢?你看給你設計什麼樣的缺欠比較適合? 笨?不不,這不行,笨很可能是一件終生的不幸,幾乎不是努力可以根本克服的,此一點應堅決予以排除。 醜呢?不,醜也不行,醜也是無可挽回的局面,弄不好還會殃及後代,不行,這肯定不行。 無知呢,行不行?不,這比笨還不如,絕對的(或相當嚴重的)無知與白癡沒什麼區別;而相對的無知又不是一項缺欠,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 你總得做一點兒讓步嘛。譬如說木訥一點兒,古板一點兒行嗎?缺乏點兒活力,缺乏點兒朝氣,缺乏點兒個性,缺乏點兒好奇心,譬如說這樣,行嗎?噢,你居然還在問「行嗎」,再糟糕不過!接下來你會發現他還缺乏勇氣,缺乏同情,缺乏感覺,遇事永遠不會激動,美好不能使其讚歎,醜惡也不令其憎惡,他既不懂得感動也不懂得憤怒,他不怎麼會哭又不大會笑,這怎麼能行?他還是活的嗎?他還能愛嗎?他還會為了愛而痛苦而幸福嗎?不行。 那麼狡猾一點兒可以嗎?狡猾,唉,其實人們都多多少少地有那麼一點兒狡猾,這雖不是優點但也不必算作缺點,凡要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種類,有點兒狡猾也是在所難免。不過有一點需要明確:若是存心算計別人、不惜坑害別人的狡猾可不行。那樣的人我怕大半沒什麼好下場。那樣的人同樣也不會懂得愛(他可能瞭解性,但他不懂得愛,他可能很容易獵獲性器的快感,但他很難體驗性愛的陶醉,因為他依靠的不是美的創造而僅僅是對美的賺取),況且這樣的人一般來說都沒什麼真正的才華和魅力,否則也無須選用了狡猾。不行。無論從哪個角度想,狡猾都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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