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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運設計(4)


  要不,有一點兒病?噢老天爺,千萬可別,您饒了我吧,無論如何幫幫忙,下輩子萬萬不能再有病了,絕對不能。咱們辛辛苦苦弄這個「好運設計」因為什麼您知道不?是的您應該知道,那就請您再別提病,一個字也別再提。

  只是有一點兒小病呢?小病也不行,發燒感冒拉肚子?不不,這沒用,有點兒小病不構成對什麼人的威脅,也不能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最終使你的幸福加倍,有也是白有。但這絕不是說你沒病則已,有就有它一種大病,不不!絕沒有這個意思;你必須要明白,在任何有期徒刑(注意:有期)和有一種大病之間,要是你非得做出選擇不可的話,你要選擇前者,前者!對對,沒有商量的餘地。

  要是你得了一種大病,別急聽我說完,得了一種足以使你日後的幸福升值的大病,而這病後來好了,完全好了,這怎麼樣?唔,這倒值得考慮。你在病榻上躺了好幾年,看見任何一個健康的人你都羡慕,你想你是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你都知足,然後你的病好了,完好如初,這怎麼樣?說下去。你本來已經絕望了,你想即便不死未來的日子也是無比暗淡,你想與其這樣倒不如死了痛快,就在這時你的病情突然有了轉機。說下去。在那些絕望的白天和黑夜,你禱告許願,你賭咒發誓,只要這病還能好,再有什麼苦你都不會覺得苦再有什麼難你也不會覺得難,一文不名呀,一貧如洗呀,這都有什麼關係呢?你將愛生活,愛這個世界,愛這世界上所有的人……

  這時,就在這時奇跡發生了,一個奇跡使你完全恢復了健康,你又是那麼精力旺盛健步如飛了,這樣好不好?好極了,再往下說。你本來想只要還能走就行,可你現在又能以九秒九一的速度飛跑了;你本來想要是再能跳就好了,可你現在又可以跳過兩米四五了;你本來想只要還能獨立生活就夠了,可現在你的用武之地又跟地球一樣大了;你本來想只要還能算個人不至於把誰嚇跑就謝天謝地了,可現在喜歡你的好姑娘又是數不勝數鋪天蓋地而來了。往下說呀,別含糊,說下去。

  當然你癡心不改——這不是錯誤,大劫大難之後人不該失去銳氣,不該失去熱度,你鎮定了但仍在燃燒,你平穩了卻更加浩蕩,你依然愛著那個姑娘愛得山高海深不可動搖,這時候你未來的老丈人老丈母娘自然也不會再反對你們的結合了,不僅不反對而且把你看作是他們的光彩是他們的榮耀是他們晚年的福氣是他們九泉之下的安慰。此刻你是多麼幸福,你同你所愛的人在一起,在藍天闊野中跑,在碧波白浪中游,你會是怎樣的幸福!現在就把前面為你設計的那些好運氣都搬來吧,現在可以了,把它們統統搬來吧,劫難之後失而復得,現在你才真正是一個幸福的人了。苦盡甜來,對,這才是最為關鍵的好運道。

  苦盡甜來,對,只要是苦盡甜來其實怎麼都行,生生病呀,失失戀呀,要要飯呀,挨挨揍呀(別揍壞了),被抄抄家呀,坐坐冤獄呀,只要能苦盡甜來其實都不是壞事。怕只怕苦也不盡,甜也不來。其實都用不著甜得很厲害,只要苦盡也就夠了。其實都用不著什麼甜,苦盡了也就很甜了。讓我們為此而祈禱吧。讓我們把這作為一條基本原則,無論如何寫進我們的「好運設計」中去吧,無論如何安排在頭版頭條。

  問題是,苦盡甜來之後又怎樣呢?苦盡甜來之後又當如何?哎喲,那道陰影好像又要露頭。苦盡甜來之後要是你還沒死,以後的日子繼續怎樣過呢?我們應當怎樣繼續為你設計好運呢?好像問題還是原來的問題,我們並沒能把它解決。當然現在你可以不斷地憶苦思甜,不斷地知足常樂,我們也完全可以把你以後的生活設計得無比順利,但這樣下去我們是不是繞了一圈又回到那不祥的陰影中去了?你將再沒有企盼了嗎?再沒有新的追求了嗎?那麼你的心路是不是又要荒蕪,於是你的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縮、枯竭了呢?是的,肯定會是這樣。

  幸福感不是能一次給夠的,一次幸福感能維持多久這不好計算,但日子肯定比它長,比它長的日子卻永遠要依靠著它。所以你不能失去距離,不能沒有新的企盼和追求,你一時失去了距離便一時沒有了路途,一時沒有了企盼和追求便一時失去了興致和活力,那樣我們勢必要前功盡棄,那道陰影必會不失時機地又用無聊、用乏味、用膩煩和麻木來糾纏你,來噁心你,同時葬送我們的「好運設計」。當然我們不會答應。所以我們仍要為你設計新的距離,設計不間斷的企盼和追求。不過這樣你就仍然要有痛苦,一直要有。是的是的,一時沒有了痛苦的襯照便一時沒有了幸福感。

  真抱歉,我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們一向都是好意,想使你幸福,想使你在來世頻交好運,沒想到竟還得不斷地給你痛苦。那道討厭的陰影真是把咱們整慘了。看看吧,看看是否還有辦法擺脫它。真對不起,至少我先不吹牛了,要是您還有興趣咱們就再試試看,反正事已至此,我想也不必草草率率地回心轉意。看在來世的分上,就再試試吧。

  看來,在此設計中不要痛苦是不大可能了。現在就只剩了一條路:使痛苦儘量小些,小到什麼程度並沒有客觀的尺度,總歸小到你能不斷地把它消滅就行了。就是說,你能夠不斷地克服困難,你能夠不斷地跨越距離,你能夠不斷地實現你的願望,這就行了。痛苦可以讓它不斷地有,但你總是能把它消滅,這就行了,這樣你就巧妙地利用了這些混帳玩意而不斷地得到幸福感了。只要這樣行,接下來的事由我們負責。我們將根據以上要求為你設計必要的才能、必要的機運、必要的心理素質、意志品質,以及必要的資金、器械、設施、裝備,乃至大夫護士、賢妻良母、孝子乖孫等等一系列優秀的後勤服務。總之,這些我們都能為你設計,只要一個人永遠是個勝利者這件事是可能的,只要無論什麼樣的痛苦總歸是能被消滅的這件事是可能的,只要這樣,我們的「好運設計」就算成了。只好也就這樣了,這樣也就算成了。

  不過,這是不是可能的?你見沒見過永遠的勝利者?好吧,沒見過並不說明這是不可能的,沒見過的我們也可以設計。你,譬如說你就是一個永遠的勝利者,那麼最終你會碰見什麼呢?死亡。對了,你就要碰見它,無論如何我們沒法使你不碰見它,不感到它的存在,不意識到它的威脅。那麼你對它有什麼感想?你一生都在追求,一直都在勝利,一向都是幸福的,但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想你終於追求到了什麼呢?

  你的一切勝利到底都是為了什麼呢?這時你不沮喪,不恐懼,不痛苦嗎?你從來沒碰到過不可逾越的障礙,從來沒見過不可消除的痛苦,你就像一個被上帝慣壞了的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失敗,從來沒遭遇過絕境,但死神終於駕到了,死神告訴你這一次你將和大家一樣不能倖免,你的一切優勢和特權(即那「好運設計」中所規定的)都已被廢黜,你只可俯首帖耳聽憑死神的處置,這時候你必定是一個最痛苦的人,你會比一生不幸的人更痛苦(他已經見到了的東西你卻一直因為走運而沒機會見到),命運在最後跟你算總帳了(它的帳目一向是收支平衡的),它以一個無可逃避的困境勾銷你的一切勝利,它以一個不容置疑的判決報復你的一切好運,最終不僅沒使你幸福反而給你一個你一直有幸不曾碰到的——絕望。絕望,當死亡到來之際這個絕望是如此的貨真價實,你甚至沒有機會考慮一下對付它的辦法了。

  怎麼辦?你怎麼辦?我們怎麼辦?你說事情不會是這樣,你的勝利依舊還是勝利,它會造福于後人;你的追求並沒有白費,它將為後人鋪平道路;而這就是你的幸福,所以你不會沮喪不會痛苦你至死都會為此而感到幸福。這太好了,一個真正的幸運者就應該有這樣的胸懷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讓我們暫時忘記我們只是在為自己設計好運吧,或者讓我們暫時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夠享有同樣的好運吧——一個幸運者只有這樣才能最終保住自己的好運,才能使自己最終得享平安和幸福。

  但是——但是!就算我們沒有發現您的不誠實,一個如您這般聰明高尚的人總該知道您正在把後人的路鋪向哪兒吧?鋪到哪兒才算成功了呢?鋪到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的地方?那麼他們不是又將面對無聊了嗎?當他們迎候死亡時不是就不能再像您這樣,以「為後人鋪路」而自豪而高尚而心安理得了嗎?如果終於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沒了痛苦,您的高尚不就成了一場騙局您的勝利又怎麼能勝得過阿Q呢?我們處在了兩難境地。如果您再誠實點兒,事情可能會更難辦: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鬥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我們在走向哪兒?我們再朝哪兒走?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的歡樂何在?我們的幸福何在?我們的救贖之路何在?我們真的已經無路可走真的已入絕境了嗎?

  是的,我們已入絕境。現在你就是對此不感興趣都不行了,你想糊弄都糊弄不過去了,你曾經不是傻瓜你如今再想是也晚了,傻瓜從一開始就不對我們這個設計感興趣,而你上了賊船,這賊船已入絕境,你沒處可退也沒處可逃。情況就是這樣。現在我們只占著一項便宜,那就是死神還沒駕到,我們還有時間想想對付絕境的辦法,當然不是逃跑,當然你也跑不了。其他的辦法,看看,還有沒有。

  過程。對,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麼光榮呀,偉大呀,天才呀,壯烈呀,博學呀,這個呀那個呀,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只要你最最關心的是目的而不是過程你無論怎樣都得落入絕境,只要你仍然不從目的轉向過程你就別想走出絕境。過程——只剩了它了。

  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隻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於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於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於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現在你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你想你會說得多麼自信,現在你對一切神靈鬼怪說謝謝你們給我的好運,你看看誰還能說不。

  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你為此痛苦,除非這痛苦足夠大,大得不可消滅大得不可動搖,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讚美著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來接你回去,你依然沒有玩夠,但你卻不驚慌,你知道過程怎麼能有個完呢?過程在到處繼續,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過程都是上帝巧妙的設計。

  但是我們的設計呢?我們的設計是成功了呢還是失敗了?如果為了使你幸福,我們不僅得給你小痛苦,還得給你大痛苦,不僅得給你一時的痛苦,還得給你永遠的痛苦,我們到底幫了你什麼忙呢?如果這就算好運,我,比如說我——我的名字叫史鐵生,這個叫史鐵生的人又有什麼必要弄這麼一份「好運設計」呢?也許我現在就是命運的寵兒?也許我的太多的遺憾正是很有分寸的遺憾?上帝讓我終生截癱就是為了讓我從目的轉向過程,所以有那麼一天我終於要寫一篇題為《好運設計》的散文,並且順理成章地推出了我的好運?多謝多謝。可我不,可我不!我真是想來世別再有那麼多遺憾,至少今生能做做好夢!

  我看出來了——我又走回來了,又走到本文的開頭去了。我看出來了,如果我再從頭開始設計我必然還是要得到這樣一個結尾。我看出來了,我們的設計只能就這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了,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上帝愛我!——我們的設計只剩這一句話了,也許從來就只有這一句話吧。

  一九九〇年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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