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與地壇 | 上頁 下頁
我二十一歲那年(2)


  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裡,想,賭不賭一個願?——要是它們能發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戰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後蓮子竟都發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根兒是傾向於賭的。我想傾向於賭事實上就等於是賭了。我想現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這是明擺著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臺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裡;為此我抓住床欄走,扶住窗臺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說,沒人知道。

  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圓」,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侍候它們,坐回到床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它們,夜裡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運了。並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音,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於要對我發發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說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閒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裡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說,現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說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嫩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日,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著站起來,心想幹嗎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

  後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幹不過上帝。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心裡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後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那個老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還有張護士長。八年以後和十七年以後,我有兩次真的病到了死神門口,全靠這兩位老太太又把我搶下來。)我面向牆躺著,王主任坐在我身後許久不說什麼,然後說了,話並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你會後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麼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並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後的若干年裡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話,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我在另外的文章裡寫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於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感。有一年我去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髮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院裡從早忙到晚。

  我看著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裡有數,知道我還不至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著的路。可是我不知道當年我搬離7號後,是誰最先在那兒發現過一團電線?並對此做過什麼推想?那是個秘密,現在也不必說。假定我那時真的去死了呢?我想找一天去問問王主任。我想,她可能會說「真要去死那誰也管不了」,可能會說「要是你找不到活著的價值,遲早還是想死」,可能會說「想一想死倒也不是壞事,想明白了倒活得更自由」,可能會說「不,我看得出來,你那時離死神還遠著呢,因為你有那麼多好朋友」。

  友誼醫院——這名字叫得好。「同仁」「協和」「博愛」「濟慈」,這樣的名字也不錯,但或稍嫌冷靜,或略顯張揚,都不如「友誼」聽著那麼平易、親近。也許是我的偏見。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還在鄉下插隊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並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怎進來的你們?」「咳,閉上一隻眼睛想一會兒就進來了。」這群插過隊的,當年可以憑一張站臺票走南闖北,甭擔心還有他們走不通的路。那時我搬到了加號。加號原本不是病房,裡面有個小樓梯間,樓梯間棄置不用了,餘下的地方僅夠放一張床,雖然窄小得像一節煙筒,但畢竟是單間,光景固不可比十級,卻又非十一級可比。這又是大夫護士們的一番苦心,見我的朋友太多,都是少男少女難免說笑得不管不顧,既不能影響了別人又不可剝奪了我的快樂,於是給了我十點五級的待遇。加號的窗口朝向大街,我的床緊挨著窗,在那兒我度過了二十一歲中最愜意的時光。

  每天上午我就坐在窗前清清靜靜地讀書,很多名著我都是在那時讀到的,也開始像模像樣地學著外語。一過中午,我便直著眼睛朝大街上眺望,尤其注目騎車的年輕人和5路汽車的車站,盼著朋友們來。有那麼一陣子我暫時忽略了死神。朋友們來了,帶書來,帶外面的消息來,帶安慰和歡樂來,帶新朋友來,新朋友又帶新的朋友來,然後都成了老朋友。以後的多少年裡,友誼一直就這樣在我身邊擴展,在我心裡深厚。把加號的門關緊,我們自由地嬉笑怒駡,毫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兒什麼——陝北民歌,或插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檯燈幽寂而又喧囂的光線裡,我開始想寫點兒什麼,那便是我創作欲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麼?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裡晃動,給未來的日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激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出死穀。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聖的紀念。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後兩次不是我想去勾結死神,而是死神對我有了興趣;我高燒到四十多度,朋友們把我抬到友誼醫院,內科說沒有護理截癱病人的經驗,柏大夫就去找來王主任,找來張護士長,於是我又住進神內病房。尤其是二十九歲那次,高燒不退,整天昏睡、嘔吐,差不多三個月不敢聞飯味,光用血管去喝葡萄糖,血壓也不安定,先是低壓升到一百二接著高壓又降到六十,大夫們一度擔心我活不過那年冬天了——腎,好像是接近完蛋的模樣,治療手段又像是接近於無了。我的同學找柏大夫商量,他們又一起去找唐大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他們決定:不。告訴他,他還不是白著急?然後他們分了工:死的事由我那同學和柏大夫管,等我死了由他們去向我父親解釋;活著的我由唐大夫多多關照。

  唐大夫說:「好,我以教學的理由留他在這兒,他活一天就還要想一天辦法。」真是人不當死鬼神奈何其不得,冬天一過我又活了,看樣子極可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唐大夫就是當年把我接進10號的那個女大夫,就是那個步履輕盈溫文爾雅的女大夫,但八年過去她已是兩鬢如霜了。又過了九年,我第三次住院時唐大夫已經不在。聽說我又來了,科裡的老大夫、老護士們都來看我,問候我,誇我的小說寫得還不錯,跟我敘敘家常,唯唐大夫不能來了。我知道她不能來了,她不在了。我曾搖著輪椅去給她送過一個小花圈,大家都說:她是累死的,她肯定是累死的!我永遠記得她把我迎進病房的那個中午,她貼近我的耳邊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倏忽之間,怎麼,她已經不在了?她不過才五十出頭。這事真讓人啞口無言,總覺得不大說得通,肯定是誰把邏輯擺弄錯了。

  但願柏大夫這一代的命運會好些。實際只是當著眾多病人時我才叫她柏大夫。平時我叫她「小柏」,她叫我「小史」。她開玩笑時自稱是我的「私人保健醫」,不過這不像玩笑這很近實情。近兩年我叫她「老柏」她叫我「老史」了。十九年前的深秋,病房裡新來了個衛生員,梳著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芯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裡話,卻滿身滿臉的鄉土氣尚未退盡。「你也是插隊的?」我問她。「你也是?」聽得出來,她早已知道了。「你哪屆?」「老初二,你呢?」「我六八,老初一。你哪兒?」「陝北。你哪兒?」「我內蒙。」這就行了,全明白了,這樣的招呼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這樣的問答立刻把我們拉近。

  我料定,幾十年後這樣的對話仍會在一些白髮蒼蒼的人中間流行,仍是他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後世的語言學者會煞費苦心地對此做一番考證,正兒八經地寫一篇論文去得一個學位。而我們這代人是怎樣得一個學位的呢?十四五歲停學,十七八歲下鄉,若干年後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村待過了還有什麼工作不能幹的呢,同時學心不死業餘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畢業之後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兵學員」,你又得設法摘掉這個帽子,考試考試考試這代人可真沒少考試,然後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位——比如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位的典型途徑。

  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小柏」變成「老柏」,那個衛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麼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丈夫大體上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們都是朋友了;連她的兒子也叫我「老史」。閑下來細細去品,這個「老史」最令人羡慕的地方,便是一向活在友誼中。真說不定,這與我二十一歲那年恰恰住進了「友誼」醫院有關。

  因此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兒譏諷,仿佛這全是出於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麼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並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於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於心又由於心,這才不斷。欲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裡?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贊許並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贊許既在,告誡並不意指人們之間應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於它太美,而在於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